第十章 監獄生活

    漢城郊區的一所軍事監獄之中，一間囚室里單獨關押著一名新來的犯人，叫做安泰熙。

    他的檔案是秘密轉交的，除了監獄長，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犯罪事項，平時他也很少出去外面cao場上放風，也不去犯人們聚集在一起娛樂的游藝室，除了吃飯的時候，其他人很少看到他，他只是靜靜地待在自己的監房里看書，因此就顯得特別神秘，令人感到好奇。

    已經是十二月三十一號，一九九六年的最后一天，安泰熙手里拿著一本關于計算機的書，正坐在書桌邊看著，韓國政府與軍方確實很為自己著想，入獄的時候便讓自己改了名字，如今自己不再叫做安光素，而是叫安泰熙，在保障自己與親人的生命安全方面，她們確實盡到了人道主義責任。

    然而五年的徒刑，當自己出獄的時候已經三十歲了，雖然三十歲也并不老，可是人生之中最美好的五年時光，自己卻要消磨在監獄里，而自己出去之后又能做些什么呢？自己作為軍人的榮譽已經不存在，安泰熙并不是一個暴力黷武的人，不過在朝鮮，由于奉行的是“先軍”政策，軍人確實非常受尊敬，地位在工人、農民、知識分子之上，雖然生活條件艱苦，可是精神上畢竟能夠得到一些滿足，今后的自已會怎么樣？除了戰斗技術，自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技能，自己在朝鮮盡力學到的一些知識，在這里也是落伍的，因此會成為韓國社會的底層嗎？從此蒼白落魄、無聲無息地度過余生？

    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警衛打開他房間的門，說道：“S32586，出來吧，有人來探望你?！?/br>
    安泰熙頓時楞了一下，自己并不曉得家族在這邊還有什么親人，或許是有的吧，韓國人的家族觀念很強，重視族譜，往往可以構建成一個金字塔一般的家族關系，這些東西一般由家里的老人掌握，然而家中的長輩并沒有告訴過自己南韓親人的信息，退一步說即使自己知道在這邊還有什么親戚，這種情況下也絕不會去找她們的，更何況秘密審判外界根本不知道情況呢。

    不過雖然十分疑惑，安泰熙卻仍然跟隨警衛走了出去，下了樓梯走過一段走廊，前面就是會客室。他遲疑地走了進去，抬眼往前一看，頓時有些呆住了，只見桌子后面坐著的居然是元俊宰。

    他沒有想到元俊宰竟然會來看自己，并不是他認為元俊宰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事實上在偵訊期間，這位情報中尉給了自己很多溫情，然而安泰熙是一個冷靜的人，他知道沒有理由將一杯水無限度擴展成一片大海，現實不是浪漫愛情故事，元俊宰對自己的友好，既有他本身的性格原因，也有職責的關系，與審訊對象建立一種感情聯系，對于任務的完成也是有一定幫助的，與韓國美國相比，朝鮮雖然比較落后，然而他作為軍官也并不是沒有學習過心理戰。

    安泰熙并不是在要求一種純凈透明如同水晶一般的感情，他知道這根本就不現實，人的感情，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都是由很多因素組成的，孤立單一的行為動機往往是個別現象而非普遍現象，元俊宰當然對自己是有一定感情的，然而那是在一種特定的情況下產生的情誼，如今江陵潛艇滲透事件的案件已經辦理完畢，這種感情的基礎也就不復存在，就好像一部電影已經放映完畢，下一場新影片的時候，自然沒有理由再繼續上一部片子的情節，“時過境遷”這個詞語其實折射出了一個非常殘酷的現實。

    安泰熙在這間監獄里，也并不是沒有回憶過之前三個月雙方的相處與互動，然而也僅僅是回憶而已，他知道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往事就如同承載著它們的時間，都是一去不復返的。安泰熙不是一個粘連不清的人，他很清楚事情今后理所應當的走向，那就是自己在這間監獄里靜靜地等待五年刑期的屆滿，而在監獄之外的漢城，元俊宰則繼續他的情報官工作，在光明燦爛的大好前途上不斷邁進。

    因此今天元俊宰居然來看自己，安泰熙很出乎意外，不過很快他就平靜下來，畢竟相處了幾十天的時間，感情的消逝也不是立刻就能完成的事情，總要留一點尾聲的，元俊宰今天來探視自己，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了，算是給前一段時間的關系正式做一個完結，這世上本就沒有什么是永恒存在的。

    因此安泰熙便在元俊宰對面坐下，微微一低頭，很禮貌地說：“元中尉，謝謝你來看我?！?/br>
    元俊宰一笑，一邊打量他如今的樣子，一邊問道：“這里的條件還可以嗎？有沒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安泰熙微微笑了一下，答道：“還好，暖氣很足，伙食也不錯，還有一個圖書館，里面的很多書都是我從前想看而看不到的?！?/br>
    安泰熙的態度雖然平靜，然而眼神中卻透著一種難以察覺的死氣沉沉，這一點當然逃不過元俊宰的眼睛，他很能理解安泰熙此時的心情，這個人不是五歲，也不是十五歲，他已經二十五歲了，作為一個成年人，很多方面都已經定型，要有所突破是很難的，并不是說絕對不可能，只是要付出的精神代價很大。北韓與南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環境，安泰熙今后注定要在南韓度過后面幾十年的時光，這就好像把一株根系已經伸展得比較深的植物從荒漠移植到富饒的平原，雖然土壤營養豐富，簡單看來似乎很能改善生存狀況，然而那適應的過程總是很艱難的，而且有可能讓人產生失落感。

    元俊宰一時間也沒有更好的話可以安慰，只能將自己帶來的一包食物推了過來，說道：“我帶了一點你喜歡吃的東西——我是說，之前看到你似乎是喜歡吃的樣子?！?/br>
    安泰熙摸著包裹，又說了一聲謝謝。

    兩個人一時間沒有再說話，會客室里逐漸彌漫起一陣沉默的尷尬，安泰熙是一個理智利落的人，眼見兩個人已經沒有別的什么話好說，為了不讓這種尷尬持續下去，自己很應該離開了。

    他張口剛想說：“辛苦了，一路慢走，我也回去了?！?/br>
    元俊宰卻忽然說道：“其實兩個月的時間也很容易過的，再過兩個半月，你就可以申請保釋?！?/br>
    安泰熙一時間簡直覺得有點好笑了，元俊宰比自己之前想象的還要善良，然而太過善良的人有時候就會做出不明智的事，說出不明智的話。元俊宰應該知道，保釋條款對于自己來說并沒有什么意義，有誰會出面保釋自己呢？這句話不過是一句空洞的安慰罷了，而比毫無意義的安慰更刺傷人的是，他反而提醒了自己絕不能指望保釋，作為戰犯，自己一定會不多不少在牢里待滿整整五年的。其實五年的刑期并不算嚴厲，韓國軍事法庭已經格外寬大了，換一個角度，如果是韓國軍人在朝鮮作戰被俘，安泰熙相信朝鮮當局絕不會這么客氣。

    安泰熙笑了一下，以一種幾乎可以說是愉悅的聲調說道：“中尉，差一點忘記和你說，新正快樂?！?/br>
    然后他就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元俊宰見他要回去監房，情緒一時也有點激動，站起來伸出手臂，緊緊扣住安泰熙的手，懇切地說：“泰熙，我正在安排保釋的事情，你耐心等一等，我盡量爭取六個月到期的時候就接你出來?！?/br>
    安泰熙這一回是真的驚訝了，他轉過頭來看著元俊宰，元俊宰的眼神十分真誠，神態幾乎是有些焦急了，很顯然他不會用這種事情來和自己開玩笑，然而一想到這件事情的嚴重程度，暫且不說保釋金的事，只是出面保釋一個朝鮮戰俘這件事本身，就足以對他的情報官前途產生影響，這涉及到情報部門對他的信任問題，換句話說，元俊宰的忠誠度很可能會因此受到懷疑的。

    安泰熙低下頭來，看著元俊宰抓著自己的那只手，他冷靜地說：“多謝你的一番厚意，但這件事不必這樣感情用事，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對于一直以來的關照，深表謝意。如果有機會的話，請替我再次感謝李律師，也感謝閔長官、樸少尉和審判長?！?/br>
    在這一刻，安泰熙表現出了驚人的判斷素質，他顯示出自己無愧于號稱是意志頑強的特種軍官，鎮定冷靜，他說出這些話，完全是理智的決定，其中沒有顧影自傷，自我憐憫，仿佛在寫一首纏綿幽怨的詩，以獲取旁人的同情，元俊宰對于自己完全沒有這樣的責任，在對于元俊宰很可能造成重大損害的情況下，自己沒有權利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接受他這樣的好意。

    安泰熙用力拉開元俊宰的手，鞠了一躬，快步離開了。

    元俊宰默默地看著安泰熙的身影消失在門后，警衛過來對他說：“可以走了，放心吧，他在這里不會受到太過嚴厲的對待的?！?/br>
    對元俊宰談起監獄生活的時候，安泰熙并不是強顏歡笑地掩飾，事實上這里的條件確實很不錯，雖然是囚禁場所，然而飲食與居住條件卻比從前自己在北韓軍隊中的時候還要好，每餐都有四個菜，比如明太魚湯、拌豆芽、水煮蛋、蘿卜條等等，一周提供三次以上葷菜，飯菜的味道也不錯，一日三餐之所以好吃，是因為廚師就是犯人之中烹調手藝不錯的人。

    監室也很溫暖，只要穿單層睡衣就可以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在餐廳吃飯的時候聽人說，簡直比市政供暖還要好一些，這種反差對于安泰熙來講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不過雖然自己也是監獄囚犯中的一員，安泰熙也不由得擔心，這么好的條件可能會讓監獄失去警示意義。

    安泰熙看著自己盤子里的東西，雖然從小到大經常吃面，然而這種面條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粗粗的，圓圓的，看起來也十分筋道的樣子，上面鋪了一層rou醬似的東西，里面還有蘑菇和青椒，整盤面顏色紅紅的，看著讓人很有食欲，不過卻真的很新奇。

    安泰熙用叉子挑起幾根面條，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它送進嘴里，這時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下一刻一個人端著餐盤坐在了他的身邊。

    “嘿，新來的，我叫慎彬，你叫什么名字？”那個人很熱絡地說。

    安泰熙看了看這個頭發很短、鼻梁挺直、相貌非常精干的人，低下頭說道：“安泰熙?！?/br>
    “哦，安泰熙啊，我已經觀察你幾天了，你總是獨來獨往，不和其他人說話，你這個樣子很消極沉悶的。不要害羞嘛，雖然觸犯了條例，不過大家畢竟仍然是戰友，誰也不會歧視誰，把人家犯的過失拿來說事，坦率地和你說吧，我本來是偵察兵，因為丟失槍支進來的，判刑三年，偵察兵丟槍是十惡不赦的?！?/br>
    安泰熙：原來是同行。

    “我是五年?！卑蔡┪醯偷偷穆曇粽f。

    自己攻擊韓國本土只判刑五年，的確是非常優待了。

    “哦，五年啊，不過也沒關系，這里很熱鬧的，沒事的時候和大家一起玩玩兒，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對了你不吃飯嗎？食堂的意大利面做得很好吃的，他們也不是經常做，每當節日的時候才有西餐吃的?！?/br>
    安泰熙不太明白“意大利面”是什么，不過既然知道了食物的名字，那種陌生感便消失了，他將面條放進嘴里，入口就是一股nongnong的柿子味道，安泰熙輕聲說了一句：“西紅柿?！?/br>
    慎彬笑道：“是啊，一份意面好不好吃，最重要的就是番茄醬了，如果番茄醬沒熬好，真的不如吃我們自己的冷面。來，給你吃炸雞塊，我嘗一嘗今天的意面，唔，果然很不錯啊，番茄醬是意面的靈魂?！?/br>
    安泰熙：主體思想從前是我的靈魂，現在就有點不知道是什么了。

    慎彬是一個很開朗的人，雖然處在監獄里，仍然十分樂天，連說帶笑，安泰熙雖然性格內斂，也不由得被他帶動得微微笑了起來。

    慎彬很有一種天生好兄弟的熱情，不多時就把手臂放在安泰熙的肩膀上，和他勾肩搭背了，這種近距離的接觸讓安泰熙微微有些不適，從前他對著元俊宰樸在宇不愿意太過接近，是因為與他們處于敵對立場，警惕戒備是源于不想受到傷害，而對著慎彬這樣一個陽光到幾乎有點沒心沒肺的人，則是一種單純的與人保持距離的習慣。

    而慎彬則仿佛半點都沒有注意到安泰熙的欲言又止，一邊吃飯一邊拍著安泰熙的肩膀，和他講軍隊里的趣事，因此安泰熙恍然之間有一種很離奇的感覺，沒想到自己的情報得來的這么容易，雖然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然而仔細分析一下也是很有意思的。

    只不過情況已經不同了，自己不可能再給朝鮮傳遞情報，而且慎彬這個人，真的是讓人難以疏遠啊，昨天因為與元俊宰的見面而帶來的心理震動，這個時候似乎漸漸平復了，安泰熙想，這樣慢慢地就可以適應監獄里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