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囚鳥
第四章 囚鳥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的時候,戰俘醒來了,因為地區經度的關系,漢城的日出比較早,這個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大亮,薄薄的窗簾遮擋不住光線,囚犯用手揉了揉眼睛,就看到房間里已經非常明亮。 然后他忽然發現自己側躺的方向——是面對墻壁的,朝左側,而樸在宇正坐在自己對面的椅子上,手中仍然拿著一本雜志,表情十分平靜,姿勢和昨天差不多,如果不是他的的確確發生了位移,戰俘恍然間真的以為他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并沒有動過。 樸在宇看了他一眼,問道:“要去洗手間嗎?” 囚犯臉上不由得微微一紅,輕輕點了點頭。 樸在宇放下手里的雜志,來到床邊攙扶他起來,帶他進入洗手間,然后就站在他身后,一只手還扶在他腋下。囚犯側過臉來看了他一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忍著尷尬解開褲子,很快馬桶里就響起了一陣水聲。 犯人簡單地洗臉刷牙,然后沒有立刻回到床上,而是蹣跚地走到窗邊,兩只手緊緊抓住防護欄,兩眼望向窗外,這是自從他脫離生命危險之后,第一次站在這里向窗外看。 這是一間軍隊醫院,雖然下面往來的人雖然也有平民,然而更多的則是穿著軍裝的人,即使是醫生,當她們脫下外面白色的大褂,里面露出的也是精干的制服。 一些人在醫院的碎石路上走著,道路兩旁樹木成蔭,有幾片黃葉正從樹上飄落下來,今天外面明顯是有風的,樹葉在空中盤旋了兩圈才落到地面上,泥土與道路上隨處點綴著片片落葉,雖然不那么整齊,而且清潔工必然是要清理的,然而當它們還在的時候,卻另有一種美感在其中。庭院中央還有一個小小的噴泉,正在噴灑著水柱,囚犯忽然間想到了平壤的萬壽臺噴泉公園,只是這段時間能源越來越緊張,到了夜間城市里往往一片漆黑,那噴泉也干涸了,不再出水。 這時樸在宇遞給他一杯水,戰俘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地接過來喝了,樸在宇將空杯子接過去,問道:“想出去嗎?” 囚犯抓著欄桿的手指更加用力,低下頭一句話也不肯講。 七點四十分的時候,門一開,元俊宰走了進來,想來是昨天晚上休息得不錯,體力恢復了許多,因此今早精神格外的好,這個人的眼睛本來就總是好像在笑一樣,此時更是很有光彩。 然而元俊宰一看房間里的狀態,就知道又發生了情況,樸在宇正端著粥碗坐在囚犯面前,那張精致俊俏的臉蛋兒上褪去了一些淡漠,換上了一層不耐煩:“為什么不肯吃飯?你已經很有創造性地堅決自殺過一次,雖然未遂,但也很危險,之前還有過根本就不成功的計劃,完全對得起你們的第一書記金正日了,為什么不肯為自己的生命考慮一下,難道一定要‘將革命進行到底’嗎?” 戰俘縮在床上,低垂著頭不肯看他,這兩位負責監管偵訊他的主要軍官,風格是十分不同的,元中尉仿佛永遠都是很溫暖地笑著,口氣也緩和,然而這位樸在宇少尉則很犀利,沒有什么“優待俘虜”的懷柔態度,當然也并不會違反紀律虐待他,可是那冷淡的表情、嚴苛的話語總是讓人感覺到有些難以承受,因此元俊宰在這里的時候,他還覺得能夠稍微好受一些,但是當自己與樸在宇單獨相處時,囚犯就總是擔心這位樸少尉身上那看不見的刺,不知什么時候那刺就會扎在自己皮膚上,雖然也并不會特別痛,只不過是像蜜蜂蜇了一下一樣,然而難免有點心驚rou跳,因為難以預料那針刺什么時候會來,而且又是以什么樣的方式。 這時一個很柔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不喜歡喝粥,是要吃面嗎?要不要做湯面給你?” 囚犯身體更加縮了一下,雖然元俊宰是一個很溫和的人,然而如今兩個人都與他這樣近的距離,就讓他更加感到了一種壓力,單純從二對一的體量對比就讓人更加緊張了。 下一刻,幾根溫熱的手指就搭在了他胡子拉碴的下頦上,然后一用力,就將他的臉抬了起來,犯人有些驚慌地看著面前的人,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做出這個舉動的居然不是一向嚴厲的樸在宇,而是素來帶笑的元俊宰,對方此時正在認真審視著他,臉上的微笑雖然沒有完全消失,卻也收起了許多,比起平時來要嚴肅。 被他扳著下頦,戰俘只覺得渾身不自在,這樣的狀態實在太過古怪,他用力轉動脖頸,就將下頜部從元俊宰的手中脫了出來,然后將身體向后退了一點,想要離元俊宰遠一些。 元俊宰點點頭,說:“既然你不想吃飯,那么只好這樣辦了?!?/br> 在戰俘不安的眼神中,元俊宰走了出去,很快他就帶了一位護理人員走了進來,那名護士用針管從一個藥瓶里抽出透明的液體,然后舉著針管對囚犯說了一聲:“來,把袖管挽起來,給你補充一下身體能量?!?/br> 囚犯看著那根針頭,頓時一陣惶恐感在心中彌漫擴散開來,自從被俘之后,他不是沒有扎過針,各種藥水甚至血漿都曾通過針管輸入過身體,然而這時候他卻分外害怕。自從自殺獲救之后,當時雖然有一種死里得生的幸存感,平靜下來一些之后卻覺得更加緊張,因為自己所做出的是一種非常激烈的對抗行為,代表了強烈的敵意,雖然之前的舉動傷害的只是自己,然而這卻是一種決不妥協的表態,表明的是寧愿犧牲生命,也要捍衛自己的理念,就好像朝鮮歷史上那些殉教的基督徒一樣,這樣的人其實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憎恨,即使對方原本態度溫和。 因此此時之前教官曾經再三訓誡過的事情又在腦中涌了起來,戰俘頓時身上一陣哆嗦,抱緊自己的身體如同頑石一樣蜷縮在那里,連連搖著頭,堅執不肯把手臂交出去。 元俊宰一看就明白了,這個人一定是想起了北韓特種教官的恐怖宣傳,以為針管里的液體是逼供的藥物。說實話元俊宰對美國同行傳說的大腦神經阻斷劑也非常感興趣,這種藥物就是通過化學的方式,使腦中樞神經對外界的刺激而產生的反應形成一種抑制,使大腦對外界刺激的反應能力降低,本能提高,因而完全按照接收的刺激做出本能的反應,一定程度上有點像催眠,只不過催眠是心理作用,這是化學反應。只不過這種藥物南韓國情院確實是沒有配備,而且即使真的有,現在也不到使用的時候,不但戰俘的身體承受不住,情報部暫時也并沒有失去耐心,因此這針筒里的其實是營養劑。 護士一直很和氣地和他說著:“不要擔心,這是營養針,大部分都是白蛋白,給你補充體力的,不會傷害到你,把胳膊給我吧?!?/br> 眼看護理人員的神態已經變成無奈,元俊宰輕輕沖她一擺手,護士閃到一旁,看著這位中尉伸出兩只手抓住了囚犯的肩頭,將他的身體扳了過來,戰俘被迫面對著主審軍官,這讓他的情緒更加繃緊,面色和嘴唇都在幾秒鐘之內變得更加蒼白,口中顫抖地喃喃說著“不,不”,兩只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元俊宰,不知對方要怎樣對待自己。 元俊宰口氣十分溫和地說:“好好聽我說,只是營養補充劑,不要聽信北韓獨裁政權的宣傳,不會給你打毒針的,你已經有十天沒有正常進食,之前又失血過多,這樣下去身體支持不住的?!?/br> 戰俘呆呆地看著元俊宰,元俊宰的眼神十分清澈柔和,帶著很明顯的友善,幾乎讓人以為是純良無害的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面元俊宰,這位南韓情報中尉的面孔十分精致文雅,眼皮雖然是內雙,但卻是狹長的鳳眼,看著幾乎有些嫵媚了,作為情報官的精明強干被秀美的五官所柔化,包藏起了犀利,容易讓人卸去防范,尤其是他此時臉上的表情,那笑容十分溫暖,還帶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甜絲絲的感覺,如同一杯蜜糖水一樣,很能給人放松情緒。 幾分鐘之后,戰俘的身體終于抖得沒有那么厲害了,元俊宰見他似乎冷靜了下來,便松開他的肩膀,拉過他的左臂,將袖子替他挽了起來,然后示意護理人員開始cao作。 護士將針頭刺入他胳膊上的血管,慢慢地將營養劑注入進去,這中間元俊宰還不住說著“放松一些,不要讓肌rou繃得那么緊”,幾分鐘之后,護士將針頭拔出來,把一根棉簽按在針孔上,笑著對自己的病人說:“好了,再過一會兒營養劑就會起作用,你會感到身上輕松一些,下午再給你扎一針?!?/br> 戰俘手里拿著棉簽的細竹桿,抬起頭輕輕搖頭說了一聲:“我不想再扎針?!?/br> 護理人員搖了搖頭,剛想說些什么,一旁的樸在宇就將粥碗直直地遞到他的眼前,戰俘馬上就明白了,如果自己不愿意注射營養劑,就必須正常吃飯。 病床上支起了一個小小的金屬餐桌,一碗粥擺在上面,戰俘手里拿著一個勺子,正在慢慢地喝粥。窗前,樸在宇和元俊宰站在一起,低聲說著話。 樸在宇的眼神瞟向戰俘,聲音細微地說:“中尉,知道他昨天晚上唱了什么歌嗎?‘世上無所羨慕’?!?/br> 元俊宰的視線也望向囚犯,笑了一下,說道:“無所羨慕,這倒的確是一個堅定意志的好方法?!?/br> 戰俘吃過了早飯,休息了一陣之后,元俊宰來到他的面前,含笑問道:“你的胡子和頭發都有些長了,要不要刮臉理發?” 囚犯抬起頭來遲疑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迷惑,理發刮臉?他真的放心將剃須刀交到自己手上嗎?難道不怕自己再一次自殺?雖然不是情報官,然而戰俘也知道,類似刀片這樣小巧鋒利的物品是絕不能交給被俘的敵人的,否則對方不知能用一枚小小的刀片干出什么事來。 因此莫非是要用手銬將自己控制住,然后再由對方給自己刮臉?然而只要他不能將自己的脖頸固定得紋絲不能動,只要自己找到機會,角度正好的時候脖子向前一撞,就可以劃破頸動脈,刮胡刀可比牙齒鋒利多了,大概率能夠成功自裁,所以這位元中尉真的這樣敢于冒險嗎? 元俊宰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一笑,走到桌前從皮包里拿出了一個上寬下窄的圓柱形物體——電動剃須刀。 盥洗室里,戰俘站在鏡子前,手里拿著那個新奇的東西左看右看,先進的科技確實能夠解決很多困境,比如元俊宰就不必再為給自己剃須的事情為難了,對于一個從沒接觸過的東西,雖然自己是特種兵,然而一時間也不知道要怎樣拆出里面的刀片,如果自己真的要冒險嘗試一下的話——他看了一下鏡子——鏡面映像里元俊宰和樸在宇正抱著肩膀,一左一右倚靠著盥洗室的門站立著,只要自己有所異動,他們就能立刻沖進來制止自己,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不要說睡覺姿勢的自由,很可能今后連單獨上洗手間的自由都不會有。 于是戰俘苦笑了一下,左手扶住洗手池,右手拿著剃須刀仔細地清理著自己的胡須。 刮過胡子之后是理發,毫不意外地,元俊宰拿出了電動理發器,雖然他從前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不過元俊宰的手天生靈巧,因此倒也打理得不算糟糕。 戰俘接過元俊宰遞過來的一面小鏡子,看著鏡子里面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原本亂糟糟的頭發已經變整齊,居然還有了一點發型,下頦也十分光潔,只是這兩個地方的改變,就讓自己不再是原來那副頹喪落魄的樣子,然而雖然感覺好了些,自己的現實處境卻仍然是這樣的困難。 樸在宇也在一旁打量著這個剛剛料理清爽的人,元俊宰的理發技藝確實很一般,然而無論如何這個人變整齊之后,都仍然能夠展露出原本的端正清秀,也顯得年輕了許多,尤其是安泰熙還長了一雙對于朝鮮人來講很少見的、大大的雙眼皮,一雙眼睛明亮秀美,再配合他那一米七八的身材,等他身體恢復過來,也重新處于自由狀態的時候,挺直脊背就會是一個很精神的男人。 雖然戰俘仍然蒼白憔悴,然而他卻與樸在宇見過的普通朝鮮人不太一樣,因為職業的原因,樸在宇接觸過不止一個脫北的平民和士兵,甚至還有軍官,這些人的一個很大的共同特點就是——瘦,不是瘦得悲慘,而是瘦得猙獰,那是一種氣質,一種在長期的嚴重匱乏之下,因為身體和精神無窮無盡的煎熬而煉成的一種亡命之徒的不顧一切,那種因為一點小小的刺激就會被激發的破壞性,往往非常的易怒,這樣的人在令人產生想要遠離的想法時,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絲同情。 然而這個人卻是不同的,雖然也是個十分頑強的人,然而似乎性情之中天生就帶有一種委婉含蓄,不是那樣急躁直露的人,因此看起來總是有一種和緩克制,似乎本來應該是一個不容易走極端的人。 樸在宇對于這樣行為態度有所約束控制的人,倒是有兩分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