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九月三十號是周六，阮經武和黃振燁特意選擇了這一天出發，因為這個時候正好趕在中國的國慶假期，有一個小長假的，選在這個時間回去探望親人，黃振燁的家里人就不需要特意請假來陪他們，至于阮經武和黃振燁，畢竟是二十年重回故鄉，所以對于這個長假期，情報部和工廠也很能體諒。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兩個人在襄陽劉集機場下了飛機，出了安檢通道，黃振燁伸長了脖子四處觀望，過不多時果然看到前方有人高高舉起一個大紙牌：“黃振燁 阮經武”，那是自己的親人來接自己了！

    黃振燁扯了一下阮經武，兩個人立刻拖著行李箱就跑了過去，對方也看到了他們，舉牌子的那個四十二三歲的中年男人仔細打量著這兩位從越南千里迢迢趕回來的親人，果然和隨信而來的照片面貌相仿，那個人便揮著手高興地連聲呼喊：“大哥，大哥！阮先生！”

    旁邊一個年近四旬的女人也不住地揮手，另外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也作出喜悅的表情，阮經武的眼睛飛快地打量了這三個人一眼，心中立刻就有了數。

    中年男人快步趕了上來與他們會合，將牌子交給身邊的妻子，彎腰就去拎阮經武手里的行李箱，笑著說：“一路辛苦了，五個多小時的飛機呢，單單是坐在那里就已經很累了?！?/br>
    阮經武禮貌地說：“還好了，在飛機上看看電視就好。不用這么客氣，這箱子不重，我自己來就好了?！?/br>
    黃振浩的妻子劉雅珍見兒子還傻站著，立刻提醒了一句：“小喆快去幫你伯伯提一下行李?！?/br>
    黃喆這才有點如夢方醒的意思，連忙過去幫忙拎旅行箱。

    黃振燁自然也是不肯讓侄子受累的，不過他們二十年才回來一次，親人自然格外熱情，劉雅珍笑著說：“大哥你就讓他拎吧，你看看他這個塊頭兒，平時總是打游戲，不如讓他這個時候干點活兒?！?/br>
    黃喆暗暗翻了個白眼兒，老媽又開始嘮叨了，不就是自己打游戲的時間多了點兒嗎？現在誰不打游戲？況且自己就算不打游戲，也是不愿意摘菜洗碗干家務的，那還不如打游戲。

    五個人打了兩部出租車，一路往家里趕，四十幾分鐘之后進入一個住宅區，是那種比較老的家屬小區，原來是國營單位的家屬院，進進出出的人都是老同事老鄰居，也堪稱是熟人社會了，因此路上便有人和他們打招呼：“哎呀，這不是老黃家大小子嗎？振燁啊，你總算是回來了，這么多年你mama的眼睛都要哭瞎了??！”

    黃振燁雖然對這些人沒有印象，然而那種撲面而來的nongnong的感情還是讓他十分感動，又想到了mama的痛苦，心中更加不是滋味，這些年當自己在河內與阮經武翻云覆雨的時候，母親卻正處于痛苦之中；阮經武沒有去看黃振燁的表情，微微地低下了頭。

    進入單元樓，還沒等進入家門，樓梯上一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就小跑著從對面過來，感到近前一把抱住黃振燁，放聲大哭道：“振燁啊，我的兒子，你總算回來了！這么多年，你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政府給的消息是失蹤，連撫恤金都發下來了，你的一點點東西也寄回來了，就是幾本書幾件衣服。有人說就給你在殯儀館放一個空的骨灰盒，把你的學生證書本衣服都放在那里面，就好像個衣冠冢似的，可是媽一直不信你死了，畢竟連尸體都沒有找到呢，我的大兒子本來活蹦亂跳的，怎么說沒就沒了？我每天求神拜佛，就盼著哪一天你突然能夠回家里來，沒想到前些日子忽然間真的接到了你的信，說你沒有死，一直在越南，馬上就要回來了，當時我立刻就給菩薩磕了三個頭，這可真的是老天開眼了，又讓我見到我的兒子了！振燁啊，你怎么才回來？媽的眼睛都要看不見了！”

    黃振燁夢境中母親的形象陡然間極其清晰，眼前母親的臉與夢中那模糊不清的面貌很快重合在一起，母親的樣子終于清晰了。母子二人抱頭痛哭，過了大概十幾分鐘，這才在親人們的解勸之下上樓進了家門。

    黃振燁站在客廳里，看著房間中的沙發茶幾電視柜之類，是一種中國大陸九十年代的風格，與電視劇里的有些類似。

    母親這時候就張羅著做飯，阮經武很自然地就往廚房走，黃振燁也跟著過去，黃振浩一把就拉住了他們，笑著說：“哪能讓你們干這個呢？有雅珍忙就行了，雅珍最是個賢妻良母，家里事一把罩，做一桌子好菜也不過半個多鐘頭的事情，我來帶你們看看房間吧，你們就住這一間，之前是大哥在家里的臥室，后來有了孩子，就給小喆住了，媽住這一間，我和愛人住旁邊這間?！?/br>
    黃振燁看著這間已經面目全非的自己的昔日臥室，雖然他已經忘記了自己住在這里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然而這里顯然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樣子，桌子上擺著游戲機、耳機，小書架上都是日本漫畫，抽出一本來看，是那種火影忍者熱血少年之類，另外還有電影雜志，可能還是個年輕的追星族。

    本來是自己的房間，然而如今他卻有一種“鵲巢鳩占”的慚愧感，仿佛是當叔叔的搶了侄子的臥室；客廳里的沙發比較寬大，很顯然自己與阮經武住在這里的時候，黃喆就要睡在客廳里了，簡直有點野戰軍的味道。

    過了一會兒，晚飯端上了餐桌，六個人做了十個菜，母親給大家盛了米飯，連連給黃振燁和阮經武夾菜，說：“來，吃這個，三鑲盤啊，地道的家鄉菜，你們這么多年沒有回家里來，都吃不到這樣的菜吧？”

    阮經武一嘗，這炸豬腦花真是鮮嫩極了，咸鮮之中帶著胡椒微微的辣氣，鄂菜確實是名不虛傳。

    這一頓飯黃振燁和阮經武簡直不用自己夾菜，家里人這個給舀一勺清蒸槎頭鳊，那個給夾一筷子泡菜牛肚絲，面前的碗里堆得滿滿的，吃都來不及，尤其是老母親，像許多老一輩人一樣，對于親人的感情都體現在食物里，一個勁兒讓他們多吃，生怕他們吃不飽的樣子。

    黃振燁有一些心酸，母親不住地問自己這些年在越南都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十分擔心自己在越南過得是中國建筑隊援助非洲那樣的生活，雖然看到如今自己好端端地在她面前，然而這樣漫長的別離，中間的過程實在令人揪心。其實起初幾年在河內確實是比較艱苦的，不過后來改開之后便好了許多，黃振燁感覺自己如今在河內的生活與襄樊這邊的水準也差不了多少。

    這時黃振浩問道：“大哥，聽說越南很熱的，比廣東還熱，你們在那邊夏天是不是很難熬？”

    老母親心疼地說：“是啊，都曬黑了?！?/br>
    黃振燁笑道：“還好吧，天氣熱的時候就開空調，就是路上騎摩托車的時候熱了一點，好在路途時間也不長?！?/br>
    黃喆立刻驚異了：“越南也有空調??？”

    黃振浩頓時瞪了他一眼，自己這個兒子青春叛逆期也就罷了，偏偏還帶著一種很迷的缺心眼兒，有時候說起話來就有一種神奇的感覺，讓黃振浩百思不得其解他那些話究竟是從哪兒蹦出來的，就比如說他問空調這一句，大家都知道越南比較落后，生活相對艱苦一些，否則新聞里也不會說越南新娘了，不過你怎么能當著你伯伯的面直接問出這句話來呢？這讓你大伯和阮軍官多尷尬??！

    不過黃振燁倒是挺從容的，笑著說：“有的，起初許多都是從中國進口的，我家用的是春蘭的，據說如今格力也很出名了?，F在越南興建了許多工廠，也能自己做空調了?！?/br>
    “哦，原來是這樣啊?！秉S喆點點頭，十分老成地說。

    劉雅珍笑著打圓場：“上次你們寄來了照片，全家人都傳著看呢，那屋子里的布置很漂亮，好多花，哥哥和經武大哥在越南也過得不錯吧？河內可是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呢，哥哥又是工程師，經武大哥也是軍官呢?！?/br>
    黃振燁笑道：“還好吧，如今也和這邊差不多，許多新建的樓房，我們正打算換一套房子，原來那間也住了將近二十年了?！?/br>
    黃振浩道：“我們也一直在想著換房，這套房子雖說住久了有感情，不過實在有點太舊了，都快到三十年了，各種設備都老化，房間又很小，住著實在有點憋悶，如今新開發的商品房十分不錯，自己住著舒服，也能等個升值什么的，估計你們下一次回來就可以住進新家了?！?/br>
    劉雅珍：這可真是天上下紅雨了，之前說買房，總是不肯松口，就是覺得費錢，還說什么老媽年紀大了，再過些年mama過世后就能空出一間房，足夠住下一家三口，要那么大的新房做什么？如今居然主動提出要買房了！

    劉雅珍問道：“河內的房子也很貴的吧？襄樊這邊要幾百塊一個平呢?！?/br>
    阮經武接口回答道：“部門里正在建宿舍，我們打算申請一套新房，雖然說將來退役后就要搬出來，不過我們在西貢也有房子，家里其她人都在那邊，未來可能會回到西貢?！?/br>
    黃振浩：這基本上就是白住了，說是軍官宿舍，然而阮經武的級別高，上校軍銜呢，別拿越南上校不當高級軍官，上校住的房子肯定不會差的，自己的哥哥作為軍官家屬自然也能享受到，看來最值得驕傲的并不是買東西能拿出多少錢來，而是根本就不花錢，共產主義公有制了，這才是社會等級的最高級別。

    晚飯之后，阮經武和黃振燁又搶著洗碗，家里人自然是不能讓他們來動手啊，于是便又是劉雅珍cao持著收撿了剩余的菜肴，洗干凈了碗筷，不過黃振燁和阮經武好歹收拾了餐桌。

    這個時候電視機打開了，正是中央臺“正大綜藝”，一片掌聲之中，吉雪萍和林海出來說話（其實黃振燁印象最深的還是楊瀾），屋子里一下子更加熱鬧起來，這是一種待客的常用手段，過去的時候家里來了客人總要有人陪著說話的，否則冷場實在太尷尬，如今可好了，有了新式現代化娛樂設施，哪怕是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房間里也顯得十分歡快，從前電視機沒興起的時候大家就聽磁帶錄音機，一邊放著樂曲伴奏一邊說話，一定程度上也減輕了陪伴客人的工作量。

    劉雅珍發揮了女性擅長協調人際關系的天賦，找出兩大本相冊來，大家一起看相冊，這是這么多年來家里人照的相片，除了一些七九年之前的照片之外（這個時候母親又淚水漣漣了），還有新的全家福（只差黃振燁），也有劉雅珍黃振浩出差旅游時候的留念，里面最多的就是黃喆的照片，尤其是小時候的相片，簡直就是一部個人成長史。

    劉雅珍對這些都記得非常清楚，和兩位大伯如數家珍似的說著：“這個是mama七十歲生日時候大家一起吃飯照的相，這是小喆小學畢業時候的班級合影，這是他和表妹的合照，就是我meimei家的女兒，這是我們出去旅游時在海邊給他照的……”

    黃振燁：河內公寓里也有幾大本相冊，這一次怎么就忘記帶來了？不過那東西確實挺沉的，如果帶了那些相冊，其它東西就要減少了，果干雖然輕，卻也是占分量的。

    晚上洗過了澡，到了九點多的時候，大家就各自休息了，老母親畢竟年紀大了，今天的情感刺激太過強烈，到這時就有些受不住了，黃振燁和阮經武從越南趕過來，這一路也稍稍有點累了，劉雅珍忙著燒飯做菜也是累了一天，這時候也很該好好歇歇了，黃振浩和黃喆倒是還好。

    躺在那張一個人睡非常寬敞、兩個人就略略有點狹窄的床上，阮經武頭枕著彎曲起來的胳膊，含笑問道：“那些相片拍得真不錯，現在感覺怎么樣了？”

    黃振燁猶豫了一下，說道：“雖然那是親人和自己的過往經歷，然而我看著卻總覺得好想看電影膠帶一樣，沒有身臨其境的感覺，與這二十年來的記憶似乎不是很能銜接得上。小學中學還有后來的那些照片，我也知道那里面是我，可是mama和我講家里其她親人，比如姨媽，叔叔，姥姥，姥爺，奶奶的時候，我完全沒有印象，就連照片里的弟弟都顯得好像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雖然弟弟就活生生在我面前，然而過去的事情完全接續不上，就好像把兩部片子硬生生拼在一起一樣?！?/br>
    阮經武笑著安慰道：“不要著急，可能再過幾天感覺就不一樣了，總要有個熟悉的過程的?！?/br>
    兩個人在房間里纏綿地親吻著，客廳里黃喆難得地沒有打游戲，躺在展開的沙發床上豎起兩只耳朵聽里面的動靜，心里想，自己的大伯和那位阮上校到底是怎么回事？當時聽說他要從越南回來，全家人都想著或許能帶回個越南媳婦，雖然是越南女人，不過也勉強認了吧，哪知道卻帶來一個越南軍官，這家伙可生猛啊，兩個男人??！

    黃喆是改開之后成長起來的sao年，因此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也知道得不少，聽到這個消息的當時腦子就歪了，至于自己的媽爸，他知道那兩個人雖然表面上一本正經的，然而畢竟是在社會上打滾這么多年了，難說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許如今只有老祖母什么都不知道吧，對于奶奶來說，只要兒子活著就好，其她的都不重要。

    因此這兩個剛到家的男人今天晚上不會鬧出什么動靜來吧？老房子隔音效果可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