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千禧年四月三十號的時候，黃振燁和阮經武領著小河清走在西貢街頭，雖然假期時間不長，不過他們還是回來了，畢竟今年春節因為事情忙就沒有回家。

    黃振燁手里拿著一個大大的法棍面包三明治，雖然如今這種食品已經風靡越南，到處都可以吃到，河內街頭也抬眼就能看到，可是黃振燁總是覺得西貢的法棍味道比別處不同，格外地帶著西洋風格，似乎特別好吃一些的樣子。當然這里的法棍夾rou也確實十分不錯，法棍相當酥，一咬直掉渣，里面加了許多種新鮮rou腸、烤rou、肝醬、蛋黃醬，配了洋蔥、九層塔、辣椒，還有酸奶油，咀嚼起來超級香。

    就連小河清手里都拿著一根法棍，這么大一個越南rou夾饃她一個十歲的孩子肯定是吃不完的，好在阮經武這一路還沒怎么吃東西。

    今天是節日，因此大街上人很多，黃振燁左手拿著法棍，右手緊緊拉住阮河清，生怕她走失了，這小姑娘長得實在太漂亮了，又非常聰明可愛，中國大陸已經開始了越南新娘的團購行為，雖然那邊也在打擊，然而因為性別比的失衡，也因為越南有些地區如今仍然比較落后，女人婚后在家里地位又低，這種事情是難以完全杜絕的。當然了這種雙方一買一賣看似各取所需的婚姻雖然似乎能給人希望，不過越南新娘在中國的遭遇也尷尬。

    不過河清是西貢大城市的姑娘，家里條件也很不錯，所以絕不會為了物質條件而去中國當上門媳婦，然而全家人都很警惕人口拐賣，一旦被人拐走，再要找回來可就非常難了，哪怕是不到中國，被人脅迫進越南的邊遠山區也是很危險的，雖然河清這么機靈，是絕不會跟陌生人走的，然而如果對方使用暴力直接擄走，她這么小小的孩子，畢竟是難以抵抗的。

    因此不但黃振燁緊緊攥住了不放手，阮經武也牢牢地盯著，就怕萬一出事。

    在街上逛了一陣，河清有點累了，于是三個人就進入路邊一座咖啡廳，要了兩杯咖啡、一份芒果獼猴桃草莓的水果撈，小河清捧著透明的水果牛奶碗吃得津津有味，因為孩子年幼，所以只是加了冷牛奶，沒有加冰。

    不過阮經武和黃振燁的咖啡卻要等一等，不能立刻喝，因為他們要的是滴漏咖啡。這種非常古老的飲用方法是將咖啡粉被熱水完全浸泡過后，香醇的咖啡便會順著筒底的小孔一滴一滴地滴到下面的咖啡杯里，這樣滴完一杯咖啡至少要5-6分鐘，遇到研磨充分的咖啡粉要等上十幾分鐘才可以，等待的時間甚至比喝咖啡的時間更長，因此這一杯咖啡就與普通的沖泡咖啡不同，似乎因為中間等了好一陣，所以愈發珍貴了。據說這種舊式飲法在法國本土已經難覓蹤跡，沒想到卻在越南完好地保留了下來，就好像有時候要找一些正宗唐風的東西反而要去日本一樣。

    當咖啡終于滿了大半杯的時候，黃振燁舀了半勺糖和一大勺煉乳，對于糖的甜味他倒是罷了，但是對于煉乳的奶香氣他卻是一向非常喜歡的，那股味道有一種奇特的撫慰人心的魔力，那是一種與任何香甜氣息都不同的甜蜜，并不刺激，有些溫吞，然而卻具有一種任何甜品都難以替代的溫暖的安撫效果，那種感覺就好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攪拌完之后的咖啡顏色十分濃重，黃振燁喝了一口，是一如既往的味道，非常濃郁，口感細膩，回味無窮。阮經武將咖啡匙放在碟子里，端起杯子一邊啜飲一邊含笑看著黃振燁，單純從喝咖啡的口味上來講，他已經是一個地道的越南人了。

    兩個舅舅帶著河清逛了大半天，晚上在家里吃過飯之后，兩個人單獨出來過他們的二人世界，

    到了將近九點的時候，他們兩個感覺有些餓了，便到路邊一個小餐館吃宵夜，不過他們點的不是著名的西貢排骨快餐，而是要了兩盤粿條，粿條上面攤著切片的rou丸，成段的青菜，另外還有魷魚絲和雞蛋。

    吃過宵夜之后，兩個人正在喝茶，忽然阮經武經武接到一個電話，他就到洗手間去打電話，這個電話看來比較長，因為他進去之后五分鐘都沒有回來。

    這個時候，一個腰桿筆挺的人走進餐館，那個人的眼神在小館子里一掃，當他的眼鋒掠到這邊的時候，黃振燁立刻就覺得身上微微涼了一下，看這個人的樣子，從前莫非是軍人嗎？

    九點多的時候正是西貢夜晚最熱鬧的時段，還沒有到深夜，人們并不疲倦，倒正是出來游逛消閑的好時間，因此街頭上的人們就在看衣服水果之類的商品，電影院茶座里也正熱鬧，許多人拿著水果shake邊走邊喝，其中一些能夠明顯看出是游客，當然更多的人則是在小飯館里喝啤酒宵夜，西貢當地特色精釀的啤酒呢，在本地喝成本相對低一些，畢竟節約了運費。

    因此餐館里此時也幾乎坐滿了人，站在門口向里面一望，只見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而且大部分人的膚色明顯是本地人，很顯然這家餐館的烹調技術非常不錯，旅游的經驗就是，盡量尋找當地人喜歡去的館子，那飯菜一定是很地道的。

    男子找了一下，便發現一個位置的人略少一點，便大踏步走了過去，對著坐在桌邊的那個四十出頭的男子說了一句：“我能坐下來嗎？”

    生怕對方不懂漢語，男子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一個空座位。

    黃振燁不用看他的手勢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點了點頭笑著說：“請坐吧?！?/br>
    雖然桌子有點袖珍，然而坐三四個人還是可以的，更何況等阮經武打完電話，兩個人就可以走了。

    那個人聽他說的是很純正的漢語，立刻眼睛一亮，坐下來說道：“謝謝啊，你的中國話說得真好，你是華裔還是曾經在中國留過學？”

    黃振燁在兩個選擇之中飛快判斷了一下：“華裔?！?/br>
    “原來你也是同胞啊，這下可好了，我們算是一家人見面了。我叫周鷹，兄弟你呢？”

    “周大哥啊，我叫黃振燁?！?/br>
    “好好好，振燁兄弟，總算是見到親人了??！”周鷹兩只大手握住黃振燁的手不住地搖晃，顯然十分激動。

    “周大哥是來這邊旅游的？”

    周鷹松開了他的手，笑著說：“是啊，我也是越戰老兵呢，不過最遠只打到了諒山，而且七九年那事兒也不是很愉快，與當年抗美援越的時候勁頭兒差遠了，好在你是華裔，我才和你說的，如果是京族人，可就很別扭了。我是今天才到的西貢，聽說今天是越南國慶日？”

    黃振燁點頭道：“是啊，一九七五年的四月三十號，越共軍隊進駐了西貢?！?/br>
    “那是應該好好慶祝一下啊，就像我們中國的十月一號國慶節一樣嘛，反動派終于被打倒，新越南終于建立了。哦，我要一碗這個粉吧，謝謝?！敝茭棇睃c菜的姑娘指了指粘在墻上的菜單，指頭正點在一張烤rou粉的圖片上。

    “當年的戰爭一定很艱苦吧?！秉S振燁禮貌地問。

    “苦，那是真不容易啊，雙方都是作風非常強悍的，每人一顆光榮彈，想抓活的難上難，雙方都有鐵的紀律，最危急的時刻，務必自我‘光榮’，防止當俘虜。別說是正規的軍隊，當年的樣板戲里的座山雕就有句名言：‘三爺最恨讓共軍俘虜過的了?！M止是土匪恨，這事兒好像整個東方都恨，日本人的武士道也是這個勁頭兒的。搶具尸體也難，為了一具尸體，越軍寧肯添七八具尸體，因此我們雖然打死的多，尸體卻沒搶到幾具，當然我軍也盡力不給越軍留尸體。

    其實戰友的傷亡雖然已經十分讓人痛心，然而有一件事也特別可惡，那個時候我們進入越南后，發現當時在國內很難買到的孟剛女式鳳凰自行車，在越南城鄉到處可見，家庭用品，包括縫紉機、收音機、手表、小鬧鐘，甚至剪刀、鋼筆等等都是我國的產品。我們對越南援助了這么多物資，結果對方卻翻臉不認人了，這可是讓人怒火更旺?！?/br>
    這時阮經武終于回來了，黃振燁看到了他，本來想站起來招呼一下就走的，結果阮經武卻對著自己輕輕擺了一下手，不動聲色地坐在旁邊一張桌子上，和另外兩個人擠在一起，黃振燁一看這下可好，情報官的老毛病又犯了。

    “其實，對于當年中國的援助，越南的普通人一直是很感謝的，至于那場戰爭，雙方也有各自的說法?！秉S振燁委婉地說。

    周鷹冷笑一聲，道：“還能有什么說法？不就是成天擔心中國要把越南變成自己的一個省嗎？我老家巫溪縣原政協主席胡碧山寫了一本叫的書，在書中他記錄了這樣一件事，他和楊公素老先生聊天，楊老是外交官，他就問楊老，‘中國真心實意支援越南，為什么反而越南對中國不好？’楊老說：‘道理很簡單，越南始終懷疑中國要占領他，收復他，存在戒備心理，怎么說，他們都不信，后來時間久了，慢慢好了些?！鋵嵲侥蠌那貪h的時代就是中國的一個郡，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至于越南人耿耿于懷的征側、征貳兩個叛亂的頭子，那確實是伏波將軍馬援給鎮壓下去的，還傳首洛陽，這件事其實是具有積極意義的，避免了國家的分裂，維護了國家的大一統，中國本部與越南是血濃于水的歷史淵源，越南少數人想抹殺這種關系，只能說明其數典忘祖，背叛歷史?！?/br>
    黃振燁：聽著你這樣的口吻，越南人是不能安心。

    這時湯粉端了上來，越南米粉的配料是十分豐富的，不但有酥炸的rou塊，還有黃辣椒和蔬菜，湯上面還漂著一層紅紅的辣椒油，配色非常鮮艷。其實在越南各個地區，湯河粉的做法各不相同，有分北圻式（北部）、順化式（中部）及西貢式（南部），而在旅行者間流行的大多是河粉相對幼細的西貢式，黃振燁在河內的時候就看到有游客特別說明要細米粉，好在這里是細粉的老家，倒也不用特意強調了。

    周鷹顯然是餓了，粉送上來，他就暫時顧不得說話，低下頭來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著，越南的粉確實是非常不錯的，即使許多中國人吃不慣這里的其她食物，覺得偏甜又偏清淡，但是對于米粉，卻幾乎是都愛吃的，畢竟越南這個地方專出稻米，大家幾百上千年來吃米粉，都已經是專家了，長期用心錘煉一種技藝，想不精湛也不容易啊。而且那米粉的質地本來也非常好，細膩柔滑，隨便配配味道就很能吃下去一大碗了，周鷹感覺，這里的稻米比中國的米質好。

    黃振燁微微偏過頭來望著阮經武，只見阮經武沖自己搖了搖頭，很悠閑地正在喝著一杯果汁，顯然是要繼續聽下去的樣子。黃振燁暗道，經武，你可真的是很有耐心啊，這一下可是被你找到好材料了。

    一碗粉吃了一大半，周鷹終于緩過這口氣來了，書接上文繼續說：“其實越南人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畢竟歷史是發展的，今時不同往日，越南現在已經是一個獨立的國家，這是一個誰也無法否認的歷史和社會事實，所以連鎮南關都改名叫做友誼關了嘛。當年中國清政府與法國簽訂了條約，承認越南是法國的保護國，就結束了中國與越南的‘藩屬’關系，后來越南人民不屈不撓地斗爭，終于贏得了獨立。我就非常敬仰胡志明主席，前幾天我在河內的時候，特意去瞻仰了胡主席紀念館，進入正門，就看見前廳墻上用燙金字鑲砌的胡志明主席的名言：‘沒什么比獨立自由更可貴?！敃r看到這行字，我就熱淚盈眶了?！?/br>
    黃振燁瞟了一眼阮經武，只見阮經武臉上的表情明顯就是：非不為也，是不能也，臺灣也曾經割讓過，如今還不是抵死不讓獨立？

    周鷹是一個很健談的人，也可能黃振燁的越南華裔身份讓他更有談話的欲望，畢竟黃振燁既是越南人，又是自己的同胞，這樣的雙重身份讓他既滿足了對越南人表態的愿望，又不至于受到敵對，雖然他并不怕，然而那畢竟不是什么愉快的經歷，沒必要自找麻煩。

    話說到這類，周鷹的表情也緩和下來，笑著說起日常中的事情：“不說那些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就說我這一次來越南，導游是一個小伙子，畢業于廣西大學的中文系，在越南算是留學生了，如果他自己不說是越南人，看他的長相身材，再聽他說話的口音，都和中國廣西的人沒有什么差別，思想也和中國年輕人差不多，很有點‘憤青’的意思。當時我看到他們兩車會車的時候司機互相打手勢，本來我還擔心會不會宰客，結果那個小伙子說，前面有警察在查車，那些警察比車匪路霸還厲害，抓住一個車，說你超速就罰款，一罰就是相當于人民幣五十元，誰受得了？我們一趟能掙幾個人民幣！你看沿途那些漂亮的小洋房，都是當官的修的，一般老百姓誰修得起？好一頓和我抨擊越南的腐敗和分配不公?！?/br>
    黃振燁點頭道：“是有這樣的現象，meimei也和我說過的，如果沒有關系，在邊境上倒運貨物很容易被人勒索的?！?/br>
    周鷹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吐出煙圈，笑著說：“這恐怕是任何地方都不可避免的問題，如今中國也在講公務員的廉政建設。那個小伙子真的很風趣啊，他當時還和我們調侃說：‘各位中國老大哥，到越南你們會處處感覺到我們越南苗條的美麗，不僅國土苗條，公路苗條，姑娘身材更苗條。越南的姑娘，遠看值一萬，側看減一半，近看不要錢都不干！’呵呵呵，其實我覺得他這樣說太自謙了，在我看來越南姑娘不僅身材苗條，面貌姣好的也不少?！?/br>
    令周鷹沒有想到的是，這位黃兄弟本來是一副很斯文很好說話的樣子，然而聽了自己這樣一段話，竟然立刻變了臉色，語氣也嚴厲起來：“自謙？他有什么資格用貶損越南女子的方式來討好游客？這些女子都是他買下來的？還一萬五千地談論價格，他這是要進行性交易嗎？女人和男人發生關系，就相當于女人賣身？他覺得他有錢就行，女方一定會答應是嗎？女人一定都是貧窮的，要靠他的錢來生活？他以為他是皇帝，在這里選妃呢？”

    周鷹沒想到自己本來很隨意的幾句話居然讓對方爆發了，方才講中越歷史關系的時候對方還笑瞇瞇地聽著，沒覺得自己的歷史觀是對越南的侮辱，比當年美國人鬧獨立脫離英國殖民體系的覺悟高多了，怎么突然間一下子跟吃了炸藥似的？而且黃振燁說的話也非常犀利，句句都在理上，性交易是一種剝削這個他當然知道啊，都不用學什么高深的理論，誰家的姑娘好端端地也不愿意去干這種事啊，正經的生路都給斷了，偏要人家去干這個。

    周鷹簡直有些慚愧了，自己也是受黨教育多年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都知道啊，結果為什么階級斗爭這根弦兒在這時候就松了呢？因為改開之后資本主義思潮進來了，結果將自己給腐蝕了？看來還是人家越南同志覺悟高，立刻就發現問題了，自己今后還是要多學習??！

    黃振燁見周鷹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便也放緩了口氣，道：“你不要怪我這么激動，我家里有母親有meimei有侄女，我是絕對不能接受有人用這樣的眼光來看待她們的?！?/br>
    周鷹連連點頭：“是是是，那是肯定的，那怎么能夠容忍呢？”

    這個時候阮經武慢悠悠地站了起來，走過來用越南文和黃振燁說：“A?i ?i。（振燁，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