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越南與美國建交不久，就提出了申請，要加入WTO世貿組織，恰巧中國也在這一年啟動了入世機制，當然她們比越南要早，在七月十一號就提出申請，就在越美建交前一天。

    在這之后不久，一個好消息傳來，越南的國營企業開始實行單雙周休假制度，一周休一天，下一周就休息兩天，其她地方執行情況不曉得，起碼首都河內的大型國有企業是遵循得很切實的，黃振燁所在的陳興道機械廠就嚴格執行國家規定。

    第一個雙休日的時候，黃振燁從周三就開始興奮期盼，如今的一周工作日可是縮短了許多，雖然只是從六天減少到五天，然而從比例上看卻是直降百分之十七，單純看數量值或許還覺得沒什么太要緊，但看比例就很驚人了，甚至工友們中間還很快流行起一句話：“過了禮拜三，不愁禮拜天”，民眾的創造力果然是強大的啊，這么快就有俗語順口溜了。

    情報部自然也是單雙周休息的，偏巧她們的步調還是和機械廠一致，沒有出現這一周黃振燁雙休，那一周阮經武雙休的尷尬局面，到了周五的時候，阮經武笑著說：“這周整整有兩天假期啊，我們怎樣安排呢？要不要去游湖？”

    黃振燁想了想，道：“不如我們去西湖吧，好久沒吃那里的蝦餅了，有點想念，雖然蝦餅哪里都有賣，不過西湖蝦餅給人的感覺畢竟是不一樣的?！?/br>
    阮經武笑道：“好，那么明天我們就去西湖玩兒?！?/br>
    結果第二天上午剛剛九點多，兩個人收拾了東西正打算出門，電話鈴就響了起來，原來是情報部要阮經武過去加班，黃振燁頓時就滿心掃興，然而臉上卻又不好帶出來，以免阮經武更加郁悶，便笑著說：“沒什么的，反正兩天時間，明天再去也是一樣，我正好有幾本書要看，如今技術更新非?？?，不學習要落后了?！?/br>
    阮經武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盡量早點回來?！?/br>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在外面拍門，阮經武過去打開門一看，原來是鄰居武少明，武少明家里是政府機構的人員，他本人則是經商的，因此經濟條件也很不錯，兩家雖說不上有多深的情誼，然而關系還是很融洽的。

    武少明站在門口咧開嘴笑著說：“武少校早上好啊，燁哥在家里么？今天有空嗎？我家的摩托車突然發動不起來，聽說燁哥能修這個時髦物件，就想請他幫忙看一看?！?/br>
    阮經武閃身請他進來，轉過頭看著黃振燁：這下可真好了，兩個人都要加班，周六西湖游的流產絕不是自己一個人坑的。

    黃振燁聽了武少明的來意，當然不會拒絕，說了一聲：“我拿了工具就和你過去?！?/br>
    然后就將全套維修工具找了出來，那還是從中國買過來的，外面是一個硬質塑料箱，印制的都是中國文字，寫的是“兆堅工具”。

    武少明在一旁看著，嘖嘖連聲，說：“燁哥可真的是專業技術人員，看看這工具箱就和別人的不一樣，其她人只是用一個帆布袋裝那些螺絲刀扳手之類，燁哥則是一個這么體面的箱子，只看工具箱就知道與眾不同了，技藝一定不是那些走街串巷的師傅可比?！?/br>
    黃振燁笑著說：“阿明你太夸獎我了，我們過去看看吧，也不知是否一定行呢?！?/br>
    阮經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黃振燁蹲在?？吭谖渖倜鳂窍碌哪ν熊嚽白屑殭z查著，過不多時就判斷是電瓶里的電解液不足，這其實是個小問題，只要補充電解液就好，如果沒有，加蒸餾水也可以，然而市場上暫時沒有人銷售蒸餾水，況且他們也不是搞化學的，家里沒有蒸餾器，于是他只得向里面加了一些干凈的白水，再一發動居然也啟動了。

    黃振燁擦了一下頭上的汗，幸虧只是這樣的簡單問題，如果是電機損壞還真麻煩，如今河內的摩托車大部分都是整車進口，很少有零部件，即使是摩托車的數量也并不是很多，事實上每一次新產品出現，都是一些家庭條件比較好的人率先使用，然后才普及推廣開來。由于零部件引入的比較少，因此要搞摩托車維修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黃振燁倒是托黃達非買了一些零件在家里，然而也未必齊全，更何況黃達非本來也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員，所以有的時候買來的東西未必合用。

    武少明踩著摩托車在巷子里跑了一圈，兜回來后在黃振燁面前停住了，沖著他一挑大拇指：“燁哥真是厲害！我們搞了半天都沒弄明白，你一來就給修好了，難怪大家都說你是非常高明的工程師，連日本人都修不好的機器你也能修好！”

    黃振燁臉上一紅，有一次確實是的，工廠機器出了問題，特意把技師從日本請來，結果查了三天愣是沒看出是什么問題，自己也不住地檢查琢磨，最后居然被自己發現了故障點，于是維修好之后繼續生產。

    那件事讓整個工廠都震動了，從情感上來講很能提升民族自豪感，從經濟角度今后能不用日本技師就不用了，畢竟往返的機票也是很貴的啊，更不用提人工費、食宿費，對于日本專家，那就和對待前蘇聯的專家一樣，生活條件都是非常高級的，據少數了解當年情況的人說，六七十年代的蘇聯援華技術專家住的地方簡直堪稱仙境，房間寬敞明亮是必須的，里面還有空調、地毯、烤箱里有面包，冰柜里有礦泉水，豪華的“席夢思”彈簧床上罩著潔白的尼龍蚊帳，床頭的音響里再播放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人住在那里可得有多舒服??！

    越南普通人要到什么時候才見到空調的影子？改開之后才知道有這種東西，然而也不是任何人都負擔得起的，可是人家蘇聯專家那個時代就過上這樣的生活了。

    蘇聯專家當時住的地方乃是特殊區域，普通的越南人不能進去的，簡直好像租界一樣，對于大眾來說充滿了神秘感，當然也不可避免地有一種屈辱感，不過如今可好了，自己的工程師也不比國外的差！

    于是已經升為副廠長的阮青山大力拍著黃振燁的肩膀，說：“阿燁啊，你很不錯，不愧是咱們工廠第一流的工程師，你好好干，以后這些修理機器的事情就都交給你了，哪怕是把日本人的工資都加給你也是劃算的，最起碼機票錢和住宿費省下了。我回頭就給你申請個獎狀，今年的模范工作者肯定有你一個位置?！?/br>
    黃振燁很感動地說：“多謝山副廠長，我一定會努力的?！?/br>
    果然過了幾天，黃振燁就拿了一面錦旗回來，要說機械廠可真舍得花本錢，不是用一張紙印的彩色獎狀，乃是大紅絨緞子的底布，上面黏著黃色的字體符號，寫的是“技藝高超”，下面落款“陳興道機械廠”，然后年月日。

    阮經武看了也樂了：“五好工程師，獎勵了你一朵小紅花??！要說這種精神榮譽有時候可能比物質獎勵還管用，工友們是不是都替你高興？”

    黃振燁笑道：“可不是么，今天大家還要湊份子一起聚餐來著，說給我慶祝一下，尤其是興強特別高興，倒比他自己得了錦旗還開心。我怎么能讓她們出錢呢？當然是我來結賬了！”

    阮經武將錦旗掛在墻上，笑著說：“那是當然，你是阿強的師傅嘛，與有榮焉，你這么厲害，他臉上也光彩?！?/br>
    “唉，不過雖然精神獎勵很令人滿足，我還是希望能有一點物質上面的提升，比如漲一點工資之類，單是榮譽上的鼓勵總覺得不飽肚子?！秉S振燁有些靦腆地說。

    阮經武哈哈笑道：“你也是很清醒啊，不是能夠用空洞的東西糊弄得了的，被人供上虛幻的道德榮譽圣壇是沒有意義的。不過你已經是工廠的高級工程師，再往上升級恐怕沒有位置了，希望能夠給你直接加工資?！?/br>
    直到中午十二點多的時候，黃振燁才離開武少明家里，回到自己家，他坐在藤椅上，手里捧著一本書，看過一陣之后抬起頭來歇歇眼睛換一下腦筋，目光正對著墻上的錦旗，想到之前的事情，黃振燁不由得笑了起來。

    到了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阮經武這才回來了，他進入客廳一邊換鞋便一邊問：“振燁，今天的午飯是怎樣吃的？是自己做的還是在外面吃？”

    黃振燁撅起嘴道：“阿明留我吃了午飯，還喝了一點酒。你不是總是和我說盡量少在外面吃飯嗎？如今又來這樣問?！?/br>
    阮經武笑了：“那些街邊攤子很多都不太衛生啊，都是蒼蠅攤子，哦對了還有蟑螂壁虎老鼠，很具有生物多樣性，如今雖然是改開了，然而醫療資源也是不很充足啊，一旦吃壞了肚子甚至感染了傳染病，可怎么辦呢？本來早上我就想囑咐你了，今天我恐怕不能及時回來做午飯，你一個人就算煮得簡單一點也罷了，只是當著阿明不好說這句話，倒好像是提醒人家記得用午飯來抵維修費一樣?！?/br>
    黃振燁：經武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細心，人際關系之中也半點不肯疏忽大意的，當真好像你讀的紅樓夢里“心較比干多一竅”，只不過你身體好，輕易不見生病，你若是偶爾病了，可要讓人擔憂得要死。不過一提起蒼蠅攤子，自己也是很猶豫啊，雖然也知道那些小攤多數不衛生，然而小攤販做的食物確實很有一種平民美食的醇厚味道，黃振燁親眼看到過不止一次街頭攤子上的火腿香腸落了蒼蠅，而攤主不知是習以為常還是沒時間處理，有時候都不去驅趕蒼蠅的，拿了烤腸繼續用，當香腸被拿人手拿起來的時候，那蒼蠅當然翩翩飛走了，所以輕易也不能在夾rou面包里吃出個蒼蠅來，弄成個“蒼蠅雖小也是塊rou”。

    他也知道這樣的街頭食品容易傳染疾病，然而有時候難免抵擋不住誘惑，下班之后如果阮經武打電話回來今晚要加比較久的班，他便去街上買一個法棍夾rou來吃，然而對街邊攤的衛生情況終究是有些擔心的，于是便挑一些比較干凈的小店買來吃，算是解饞了。黃振燁有個小而特別的體會，這種街邊攤的食品就好像方便米粉一樣，雖然吃久了就會膩，然而隔一段時間不吃卻又想得慌，有時候吃街邊攤不是為了食物，倒好像在吃那一種街頭生活的感覺一樣。

    然而阮經武在飲食的品味上雖然沒那么矯情，并不是非大飯店不進的，卻是個安全第一的人，對外面的街邊攤和小吃店都十分謹慎，因此黃振燁每當被他敲打的時候就很心虛啊┓(?′?`?)┏

    每當這時候，黃振燁就感覺，阮經武雖然平日里簡潔干練，可是在家里說到這些事情就有點嘮嘮叨叨的，也是很有趣了。

    第二天周日，終于是天下無事了，兩個人乘著摩托車就去了西湖，河內的西湖其實并不大，不過作為城市中的湖泊，這也是難得的了，這里還真的很適合乘坐摩托車過去，因為道路比較狹窄。周日的時候，很多人在這里釣魚或跑步，算是市民休閑場地吧，為了吸引游客，湖邊如今也建起了一些現代式的酒吧和餐廳，裝修十分精致，看起來頗有一點小資情調了。

    兩個人坐著小船在湖面上游玩了一陣，下了船進入路邊明晃晃招牌的“西湖蝦餅”店，只見柜臺上金燦燦的蝦餅堆高成一座小山，顯得十分誘人，兩個人買了一大包蝦餅，然后找了湖邊道旁一條長椅，坐在那里便開始吃蝦餅。

    西湖岸邊已經豎立起了綠色的金屬圍欄，顯然是剛刷的漆，顏色十分鮮亮，作為首都兼旅游城市，這里的配置也升級了。

    黃振燁望著那淡青色的湖水，將一塊蝦餅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過了一會兒說道：“我還記得十幾年前剛剛來到河內，你陪我來這里，那次就買了一包蝦餅來吃，那種滋味太鮮美了，我永遠也忘不了?！?/br>
    阮經武一笑：“如今的蝦餅還是那時的味道嗎？”

    黃振燁想了一下：“差不多吧，雖然心情不一樣了，不過味道還是一樣的好，其實我也很納悶，這個小小湖泊里的蝦兵蝦將怎么夠招待這么多旅游者的？”

    阮經武噗嗤笑了：“不過至少是用西湖的水清洗過的吧。啊，如今西湖周邊也開始現代化起來了，相比之下，還劍湖還古色古香一點?！?/br>
    黃振燁：不過龜塔也添加了照明設備，每當節日的時候，燈光亮了起來，塔身在光線下顯得通體輝煌，玲瓏剔透，其實也是非常漂亮的，然而自己卻總是回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游還劍湖的情景，那個時候的還劍湖與龜塔都不像現在這么五光十色光彩奪目，因為經濟蕭條，連風景都顯得有些暗淡，不過在當時卻仍然給人以很大的歡樂，讓當時初來此地的自己心情放松了許多，如今再想起來，回憶就仿佛一張有些褪色的老照片，時光仿佛在那里面凝滯，看得久了讓人的心都不由得要沉下來，有些留戀又有些悵然。

    然而時代在變，又有什么能夠永遠不變呢？連下龍灣的溶洞里都安裝了彩色燈光照明，紅的綠的紫的光束打在形狀奇異的巨大鐘乳石上，顯得洞窟之中如同仙宮一般，當年打著手電看溶洞的時候自己已經有這樣的聯想，沒想到如今居然實現了，只是如今再進入里面已經不是當年的心情，舊日往昔是不可復制的。

    往事回憶起來仿佛一部老電影，雖然光影都顯得陳舊，然而那種沉淀寧靜的氣氛卻令人不由得陷入進去。當然如果問黃振燁要不要把過去的日子再重復一遍？他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為那樣并沒有什么意義，自己已經經歷過一次，不需要再把相同的事情經歷第二次，他只是有時難免要梳理自己的前半生，咀嚼當時的那種感情。

    讓黃振燁有些郁悶的是，自己的這個特點在阮經武身上很少看到，這個人似乎天生就不會回憶的，過去的往事對于他似乎只是提煉有用信息的材料，沒有什么情感上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