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二天晚上,阮經武陪著黃振燁吃過晚飯,士兵撿走碗筷,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天,外面熄燈號吹響了,阮經武便對著黃振燁笑著說:“今天晚上月亮不錯,我們到外面走走吧,我聽你口音不是云南兩廣的人,對于這熱帶風景沒怎么見過吧?今天我們到樹林里好好逛逛?!?/br> 黃振燁立刻愣住了:“這個時候出去嗎?都已經九點了,外面天黑得很了,雖然有月亮,可是樹林里也很黑的?!?/br> 阮經武站起來笑道:“沒關系,我還帶了手電?!?/br> 黃振燁覺得這事情十分古怪,如果是真心讓自己出去透透氣,白天什么時候不好,為什么偏偏要挑選晚上熄了燈之后的時段?然而阮經武一向態度雖然溫和,卻自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氣質,黃振燁很擔心如果自己這時候提出異議,只怕連夜游的機會都沒有了,因此他只得跟著阮經武一起走出了住了十幾天的房間,來到空蕩蕩的場地之中。 營地里這時已經一片安靜,各處房屋的燈光都熄滅了,望過去一個個黑黑的窗戶好像黑窟窿一樣,只有探照燈還在亮著,顯出一派警惕氣氛。那一片原本似乎是訓練場地的地方此時空空蕩蕩,地面砂石粗糙,因為沒有人在場地上活動,此時愈發顯得十分荒涼。 黃振燁站在場地上,他對這里并不陌生,畢竟每天都從窗戶里看著這邊,然而今天他才是第一次兩腳踏在這處地面上,因此心中的感覺頗有些奇特。 阮經武笑著說:“我們走吧,到營外轉轉?!?/br> 黃振燁默默跟在阮經武后面,走了一段路來到營地門口,那里除了夜間放哨的衛兵之外,還有一個軍官,那軍官沖著他們點點頭,打開了門。 阮經武給黃振燁介紹道:“這是伍元朗少尉,元朗,這是黃振燁?!?/br> 黃振燁看了一眼伍元朗,就避開了眼光,只低聲叫了一聲“伍少尉”。 伍元朗點點頭,道:“嗯,見過面了,好了,我們出去吧?!?/br> 黃振燁有些無措地看著阮經武,雖然沒有說話,但那眼睛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就是:他也要和我們一起在附近走動嗎? 阮經武笑了笑,沒有說話,拉著黃振燁就走了出去。 應該是快到十五了,今晚的月光很明亮,阮經武和黃振燁走在前面,伍元朗漫不經心地綴在他們十幾米之后溜達著,黃振燁本來被這樣一個一臉兇相的人跟著是很不自在的,不過他畢竟在單人房間被禁閉得久了,這種時候無論是誰把他放出來,他都會對之心存好感,更何況這位伍少尉也根本沒對自己做什么,只是跟在自己后面而已,自己難得出來一次,還是好好感受一下外面清新的空氣吧。于是黃振燁過不多時心情便放松下來,臉上帶出笑容,一邊走路一邊和阮經武輕聲聊天。 黃振燁轉頭看著四周,只見微弱的光線下四面八方都是山,黑黢黢的不知道有多少重,他從前透過視線嚴重受限的百葉窗,看到的只有一個方向,如今才知道這是一處群山環抱的小型盆地,而且月光之中可以看到山上林木茂密,一條條全是樹影,難怪這里差不多每天早上都要起霧。 因此黃振燁不由得說了一句:“四周都是山,要出去很困難吧?” 阮經武點頭道:“只有那一條機耕道通往外界?!比缓缶蛶еS振燁沿著崎嶇的小路上了山。 茂密的樹林之中,月亮的光線被遮住了,阮經武打開手電走在前面,黃振燁跟在他身后。電筒圓柱形的光線投射到地面上,看著周圍的棕櫚樹,黃振燁腦子里突然跳出這么一首歌:月光下的鳳尾竹,不過此時可能要叫做電筒光下的棕櫚樹。熱帶叢林別有一種浪漫之處,那種美感對于自己是很新鮮的,對于樹木,沉淀在黃振燁腦海深處的就是柳樹槐樹桑樹松樹之類,那種熟悉的韻味與眼前的熱帶森林截然不同。 黃振燁摸著一棵大樹垂下來的葉片,說道:“真有趣,就像一把大蒲扇?!?/br> 阮經武笑著說:“那是芭蕉,越南的植物種類很豐富的,水果也非常多,比如椰子、芒果、榴蓮、木瓜這些?!?/br> 黃振燁“哦”了一聲,想著阮經武還是十分愛國的,很為家鄉物產感到驕傲;伍元朗則“嗤”地笑了一聲,見黃振燁疑惑地回頭望著自己,伍元朗馬上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抓著垂掛的藤條慢悠悠地往前走。 又走了一會兒,阮經武轉頭笑著問:“現在感覺心里安定下來了嗎?” 黃振燁看著周圍那黑乎乎的樹木,耳中還聽到夜鳥的啼鳴,或許幾個人的腳步聲剛剛把枝頭休息的鳥兒吵醒,驚動了它們,說實話這一番叢林夜游感受倒是挺深刻的,然而如果這就是所謂的讓自己“出來透氣”,以此證實自己的“自由”,那這簡直就是惡搞。 然而無論如何,自己畢竟是出來了,有兩名軍官陪著自己在外面摸黑轉悠,這個情面也實在已經是很大了,于是黃振燁猶猶豫豫地便點了點頭。 阮經武見他一臉為難的樣子,不由得咯咯笑了出來,轉過頭去繼續說:“如果你喜歡這樣,我們以后可以時常出來一下,尤其是到了夏天,晚上出門還能涼快一些……” “阮長官,我不……??!~” 阮經武聽到黃振燁的驚叫,猛地一下就回過頭來,只見一條手臂粗的蛇正纏在黃振燁腿上,阮經武丟下手電筒一步跨到他身邊,一把捏住蛇頸,讓那吐著信子的蛇頭遠離了黃振燁的身體,然后拔出腰間的匕首就朝蛇的頸部刺去。后面的伍元朗也聽到了尖叫聲,他飛快地跑上來,舉著手中的電筒照著前方,用越南語問道:“Chuy?n gì v?y? Có chuy?n gì v?y?(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口氣急促到幾乎有些嚴厲。 阮經武情急之下也脫口用越語回答道:“Có m?t r?n(有一條蛇)?!?/br> 伍元朗這時也看到了纏在黃振燁腿上的那條蛇,他也拔出匕首來對著蛇頭就捅了過去,兩個人抓著這一條蛇,將它從黃振燁腿上扯了下來,這時蛇已經一動不動了。將死蛇扔在地上,阮經武再一看黃振燁,這位工科技術人員已經嚇得臉色慘白,兩眼發直,呼吸急促,似乎快要暈過去了。 阮經武扶住黃振燁搖搖欲墜的身體,安慰道:“不要擔心,讓我看一下你的身上,只要蛇沒有咬到你,就不會有事,元朗,把手電遞給我一下?!?/br> 伍元朗把地上的手電撿起來遞給他,然后拎起那條死蛇用自己的手電照著辨認了一下,對那正在緊張地給黃振燁檢查身體的阮經武說:“經武,不用擔心了,就算是咬到也不會有事,這種蛇根本就沒有毒?!?/br> 他這句話是用漢語說的,連黃振燁也聽懂了,于是黃振燁就把眼神投向阮經武,阮經武也調轉手電照了過去,兩道光柱匯聚在蛇身上,看得愈發清楚了,只見那條蛇身上黑黃斑紋交錯,在手電筒的光亮下竟然顯出一種艷麗來,這種蛇自己也是熟悉的,只是方才一著急就沒有看清。 阮經武吁了一口氣,拍著黃振燁的肩膀說:“原來是大王蛇,這種蛇雖然比較兇猛,然而卻是無毒的,現在不用緊張了,不需要用抗毒血清的(即使需要也沒有)?!?/br> 黃振燁被他連連安慰了好幾句,驚恐的情緒這才漸漸穩定下來,只見伍元朗樂滋滋地拎著那條蛇不住地在看,很高興地說:“真不錯,這條蛇已經長成了,明天可有蛇rou吃了,這么長的蛇,足夠幾個人吃的。黃振燁你好樣的,一出來就引來這樣一條蛇,我這么多天都沒遇到呢,早知道你有這樣的體質,就應該經常帶你出來,我們也可以吃蛇rou?!?/br> 黃振燁嚇得連連搖頭。 阮經武笑著說:“好了,今天就逛到這里吧,大概已經出來了一個小時,該回去休息了?!?/br> 他這句話可說到黃振燁心坎兒上,此時的黃振燁也不想著“自由行動”了,一心巴不得趕快回到自己那間小屋子里去,起碼那里沒有這樣嚇人的蛇,我的天,這么粗這么長的,看伍元朗將它盤在胳膊上的長度,大概足有兩米,于是黃振燁連連點頭,緊緊跟著阮經武就朝山下走去。伍元朗看著他那連話都說不出的樣子,不由得暗自笑了起來。 下了山,道路寬闊了起來,伍元朗緊趕了幾步來到阮經武身邊,悄悄地用越語說:“他可真是信你啊,那蛇沒毒一定要你說了才肯算,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說出來,效果就是不一樣啊?!?/br> 阮經武一笑,低聲道:“他和我比較熟,自然更信任我一些,我想容軍醫一定是更信任你的?!?/br> 伍元朗呵呵一笑,沒有再說什么。 終于回到營地里的房間中,阮經武打開燈,只見黃振燁的臉上雖然恢復了一些血色,然而表情卻仍是心有余悸,眼神微微有些呆滯。阮經武知道他今天受的刺激確實不小,對于越南人來講,蛇是司空見慣的東西,她們不怕蛇,甚至有小孩子把馴化的蛇當做玩伴,然而黃振燁是不行的,別說他現在記憶受損,即使是在他完全健康的時候,只怕生活經歷之中也很少有與蛇這樣緊密的接觸,一條蛇直接纏到身上去了,不來就不來,一來就這么生猛,連個過渡階段都沒有,難怪他受不住。 阮經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用很輕緩柔和的聲音安慰道:“不要擔心了,我們已經回來了,現在沒事了,這里很安全的?!?/br> 阮經武不斷向他重復著“安全”這兩個字,輕柔蠱惑的聲音如同催眠一樣,但卻半句都沒有提到“蛇”這個字,阮經武知道這種時候絕不能再給黃振燁加深印象,使他把那亟需盡快忘記的事物再想起來。 終于黃振燁似乎是被他安撫得穩定下來了,阮經武便說:“好了,你休息吧?!北銓⑹址畔聛?,準備離開。然而他向著門口走了兩步,回頭一看,卻發現黃振燁仍然是僵硬地站在那里,阮經武搖搖頭,又走了回來伸出手給他解開衣服上的扣子。 于是這個晚上,黃振燁的上衣是阮經武給他脫的,到了脫褲子的時候他實在不好意思再讓阮經武動手,自己脫掉外褲上了床,阮經武拉過被子來往他身上一蒙,又安撫了幾句,關了燈走出去鎖上了門。 這一夜黃振燁睡得不是很好,因此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就有點沒精打采,不過這一天的早飯十分不錯,居然有一碗rou湯,不是那種切成一絲絲的rou條湯,而是真正的rou塊,加了一些木薯粉和辣椒,還有酸梅調味,黏黏糊糊又酸又辣,早晨起來吃這個十分開胃。 那rou塊也非常細膩,有點像魚rou,黃振燁來了這么多天也沒吃到過這么鮮嫩的rou,不由得便好奇地問道:“這是什么rou?” 阮經武一笑:“你昨天的獵物?!?/br> 黃振燁的嘴頓時就成了個“O”形,不過他畢竟不是那么膽小的人,飲食上也沒有太多忌諱,如今在這里清淡飲食了這么多天,哪怕是蛇rou也能吃得很開心,于是昨晚遭遇蛇襲的恐慌終于被蛇rou的誘惑所代替,津津有味地吃起蛇rou羹來。 早飯將要見底的時候,忽然有人敲了敲百葉窗,然后兩根手指微微壓彎一條塑膠百葉,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出現在加寬的縫隙里。 黃振燁抬頭一看,斷斷續續露出來的臉龐看起來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不過這個人自己并不認識。 他正在疑惑的時候,只見那個人朝自己揚了一下下頦,說道:“嘿,黃振燁,蛇rou真不錯,什么時候再出去釣一條來?” 黃振燁一聽,頓時連連搖頭,他是再不敢夜間進入叢林了。 阮經武笑著向他介紹道:“這是我的長官阮少校?!?/br> 黃振燁這才終于得知了對方的身份,當下十分拘謹地叫了一聲:“阮少校?!?/br> 那位少校仔細打量著他,笑意很深地說:“不用客氣,我叫阮文靈,以后估計我們還會時常見面的?!?/br> 容明遠吃過簡單的早飯,正靠坐在床上休息,忽然一個越南士兵在門口喝道:“容明遠,出來?!?/br> 容明遠有些詫異,周圍的難友也都擔心地望著他,不過現在他只能拿起簡易拐杖慢慢地走了出去,跟著那個越軍向管理區走去。 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內,伍元朗坐在那里,看到容明遠來了,他點點頭示意對方坐下,然后將手邊的一個小湯碗向前推了推,指了一下碗,說:“吃吧?!?/br> 容明遠遲疑了一下,然后說了一聲“謝謝”,拿起湯匙吃了起來,事實上他是感覺有些奇怪的,這位伍少尉雖然對自己不時有所關照,然而從來也沒有做得這么神神秘秘的,今天這是為什么?雖然這碗rou湯比從前的那些碎rou羹格外鮮美一些,不過這也不是單獨把自己叫出來吃小灶的理由吧? 伍元朗抽著煙,說:“容明遠,我知道你從前是軍醫,現在你正式被征用了,預計很快有一批中國戰俘要進來,我們需要你配合黎醫生給他們進行治療,雖然你現在的身體還不是很好,不過說幾句話還是可以的,作為一個中國醫生安慰一下他們,能讓那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人冷靜冷靜?!?/br> 容明遠頓時心中一緊,雖然他不是軍事專家,但起碼的邏輯推斷還是有的,伍元朗的意思明顯是即將有大批中國軍人被俘,所以才要自己這個重傷未愈的中國醫生來進行輔助,雖然給越南醫生當助手似乎是在為敵人服務,不過這畢竟也是在幫助自己的同胞,于是容明遠便點頭道:“是,少尉,能問一下是那支部隊嗎?” “貴軍的150師448團?!蔽樵释轮鵁熑赫f。 容明遠沉默不語,繼續吃飯。 當他快要吃完的時候,伍元朗突然說了一句:“我之所以之前拿走你的葡萄糖,是因為我恨你們,我的母親和弟弟都被中國軍人殺死了,她們都是平民?!?/br> 容明遠心里立刻就咯噔一聲,他雖然不在一線參戰,不過這么多天卻也聽戰斗人員說起過,他們這一次膺懲越南,在越南境內一定程度上實行的是三光政策,因為越南實在是全民皆兵,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軍人,誰是平民,所以為了保全自己,有時候就會無區別射殺,畢竟“公正”這種理念在戰爭地區太奢侈了,很少有人能夠有那樣崇高的精神,為了不濫殺無辜而將自身置于危險之中,即使他自己愿意,他的同伴也會反對的。 然而這種話此時卻怎么能夠和伍元朗說呢?于是容明遠沉默了片刻,只能說出一句:“對不起?!?/br> 伍元朗看了看他,淡淡地說:“畢竟不是你干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