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下！滾進泥里去！再敢東張西望小心你們的腦袋！不要讓我再說第三遍！你，不想干就滾回家去，還有你，別仗著自己有張漂亮臉蛋就以為能逃脫我的眼睛——”伴隨著嘶吼，說話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都看著呢！”

    被他喊到的雄蟲們不得不繼續低下身體，將自己深深按進泥窩里，濃稠骯臟的泥水灌進鼻腔，他們想偷偷昂著脖子換氣的小動作被場邊的監視器再次捕捉到。這次沒有言語警告了，中年雌蟲直接端起了老式步槍，朝爬得最慢那個開了一槍。

    橡皮彈沒能擊穿腿部護甲，被擊中的新兵在沖擊下向前俯撲，在混沌的灰色漿水里停滯了幾秒，也許是喘了口氣，繼續撐起手掌，穿過高低不同的電網設置障。前面等待著的還有更加密集的障礙，他想要睜開眼睛，偏稠的泥漿干在了眼周，沉重得墜在眼皮上，使他怎么也無法借助那點縫隙數清前面的障礙物數量。

    “上校，我想提醒您，您剛剛打得那個好像是上頭交代過要——”

    “呿，”四團訓練長官打斷副官，“需要你提醒我？”

    “那，之后要安排醫療兵治療嗎？”

    鬢邊發白的雌蟲扯著長方形的唇，他的副官想起一句有關的評價，通常長著這種嘴唇的蟲都很固執。

    “我們六隊有多余的醫療兵？”他將槍重新上了膛，朝無蟲的空地“嗒嗒嗒”連開三槍，反手把槍桿抗在肩頭，朝不遠處的蟲兵們怒吼：“下次打在你們身上的就不是狗屎橡皮彈，我要換上真彈，打穿你們幾個狗娘養的！”

    “下一隊，跟上！”

    他接過副官遞過的水壺，大灌一口，一袖子抹干凈殘留在胡渣上的水珠，鄙視著副官：“慫包，怕什么！他們都是簽了協約的，”喊了一早上，嗓子干得厲害，他又咕嚕嚕灌了一口，咂咂嘴，無所謂得說：“就算死在這也沒什么好抱怨的?！?/br>
    “是，上校。我先行去撰寫今日訓練匯報了，明日見?！?/br>
    “快從老子眼前滾開，慫逼?！?/br>
    四軍團六隊副隊長迅速離開了試煉場，乘坐小型飛行器來到總部大營。營地的駐扎位置需要根據每日訓練內容移動，即使是長官營帳也布置得相對簡陋。

    副官匆忙鉆進自己的帳篷里，他的確需要向上頭緊急打報告，只不過報告的內容有且不僅限于入職訓練第一日的情況總概。

    距離試煉場兩個小時飛行距離的首都星軍務總部，接任上將不過三個星期的布爾諾慢條斯理搭乘升降梯，準備將一份報告遞交到頂層。好巧不巧，他在門口碰到了一位老同事。

    布爾諾打量著對方，特意用稱贊的語調評價道：“幾日不見，閣下離終生目標又近了一步?！?/br>
    奧維下意識摸了把勛章，它們在出門時就被打理得閃爍發光，現在沾上了一點手汗，變得霧蒙蒙的。

    “不，我是指——”布爾諾一臉壞笑，指著自己的腦門。

    他自己當然還是一頭濃密健康的深灰色短發，可憐的奧維上將就沒那么幸運了。

    從上周開始，奧維才認識到接下大任的代價有多慘痛，不僅要提交數十份述職報告以供政府審查，還上了三次軍事法庭，差點被陪審團事無巨細的審問逼瘋，連帶著頭發少了好幾撮。

    不過，比起狄克諾所要面對的，這都不算什么。

    “老大呢？又被架上審判架子了？”

    “今天倒是沒有接到秘密審查的通知，只不過上次提交的材料似乎和對面理解的有出入，需要他親自去解釋?！?/br>
    奧維和布爾諾一左一右靠在元帥辦公室門口，一個垂頭喪氣，一個怡然自得。

    “為什么你能這么悠閑？”

    “如果你平時稍微注意一點言行和處理事情的方式，就能像我一樣悠閑?！辈紶栔Z聳著肩。

    奧維不禁都要佩服起這只雄蟲來了。他是狄克諾部下里唯一一個沒被議會找過大麻煩的上位蟲，寥寥幾個審訊問題都無關痛癢，顯然議會無法從他的過去挖掘出類似瀆職的痕跡。

    絞盡腦汁尋找著話頭，奧維剛想開口，他身后的門“咔嚓”一聲開了。沉重莊嚴的高門輕巧無聲滑開，有道聲音從里面傳出來：“我很想多給你們留點交流感情的時間，可惜現在還不是時候?！?/br>
    毫無疑問，在他們交談的時候，元帥閣下就已經通過頂層的特殊通道回到辦公區。

    “不勞您費心了。頭兒，您還是關心關心自己的情感問題吧?！辈紶栔Z率先跨進總指揮辦公室，聲音遠遠傳遞到這處寬廣的圓形空間另一面。他踩著織有聯邦版圖金色紋路的深藍地毯，從代表邊緣地帶的一顆防衛星一顆一顆踏到了位于中央的首都星，空蕩蕩的室內唯一的擺設就放置在上面。

    “連張椅子也沒給您的下屬準備啊?！辈紶栔Z掃視了一圈，發現上回來時放置在一邊的沙發椅消失了。

    桌子后的雌蟲不置可否：“來了這兒還想坐著？”

    “咳，”奧維不自在得發出聲音，“元帥閣下是不想給來訪的內閣成員機會冒犯才丟掉椅子的?！?/br>
    他說完話，原以為會看到上司的賞識和布爾諾慚愧的臉，卻發現兩只蟲同時向他投來了奇怪的目光。

    “做什么這么看著我？”

    “你不說我也知道，奧維。說真的，你沒看出來我是在開玩笑？”布爾諾轉過臉，認真向狄克諾提議道：“頭兒，我能撤銷贊成票，重新選個上將出來嗎？”

    奧維倒吸一口氣，眼珠子震驚得在兩只相視而笑的蟲身上轉來轉去，“上將任免不是頭兒決定的嗎？居然還有委員會投票？我怎么不知道?！?/br>
    “你自己已經說出了答案，奧維?！钡铱酥Z“好心”提醒道。

    金發上將反應過來，不悅得朝向他的同事：“布爾諾，不要再耍弄我了?！?/br>
    “言歸正傳?！钡铱酥Z適時打斷下屬們沒完沒了的互相撩撥，“布爾諾，從你開始?！?/br>
    布爾諾收起了玩笑的心，將短報上交：“這是您囑咐的特別關切情報，已經傳來了新消息?！?/br>
    狄克諾簡單閱覽一遍，一絲憂慮爬上了他堅毅的輪廓。

    “是那位中校？”

    布爾諾笑著反問：“你的腦子忽然轉過彎來了？”

    奧維艱難扯出假笑作為回應：“我只是對你的話太過深信不疑?！?/br>
    布爾諾搖著頭說：“這樣不好，你該學會改改，上將閣下?！?/br>
    金發上將沒有接下他的話，而是轉而問道：“您真的同意他去參加入職測試了？”

    “嗯?！钡铱酥Z將那張薄薄的紙放在一旁，靠回了椅背中，“讓他鍛煉一下也好?！?/br>
    “但愿能取得好成績?！?/br>
    “他會的，但肯定不會輕松。我很清楚他的上線在哪?！?/br>
    “那您為什么……”每年春夏之交舉行的測試主要是為了最大限度排除能力等級測試造假的可能，被軍部內定了職位的蟲完全可以通過內部程序省去這一步驟，直接授予測試通過的證明。

    “他想做什么我都會全力支持。其他后果不在他需要考慮的范圍，而是我的責任?！钡铱酥Z簡單拋出了觀點。

    身為雌性，連這點都做不到，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從他的價值觀來看，結論就是如此直接。

    訓練場的磨練還未完全結束，站在臟兮兮隊友們中間的雄子正漫不經心摳著指甲里的泥。身邊的蟲們正在小聲就今日排名成績交談著，公布成績的投射虛擬屏正打在他們頭頂上空五十米的地方，就著夜色能清楚讀出上面的數據，他卻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4607號，第9582名。

    這個排名在同時參加測試的六大軍團全部六萬四千名新兵中不算難看，但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

    “我不是想打擊你。你的身體素質跟不上真正參加過常備軍戰斗的蟲?！?/br>
    “你無權干涉我?！?/br>
    “我的確不準備干涉你，”雌蟲在他來前終于答應了通過他的申請，在替他收拾行裝時，最后說：“安心去吧?！?/br>
    希爾洛躺在寒冷的睡袋里，聽著五米開外隊友震天的呼嚕聲，遙望著灰撲撲的天空。云層太厚，星星全被遮住了，他睜著眼在黑漆漆的荒野叢林里無法入睡。第一天測試后，別說一個洗澡的機會，連水和食物也沒有給予。

    他的手指縫里還殘存著干干的泥巴，只要動一動，隨便都能從身體各個拐角掉出泥漿和草根子。濕冷的泥水加劇了體溫散失的速度，他無法保暖，只得試圖在睡袋里悄悄摩擦手腳生熱。

    這情況根本稱不上“安心”。

    簡直糟透了，各方各面都是。

    希爾洛煩躁得翻了個身，夜露沾濕了他墊在身下唯一配發的小毯子。

    身體極度疲累，精神卻沒有絲毫睡意。

    低縱的灰云之下傳來的引擎的轟鳴聲，一陣小型颶風隨之而來，營地不少蟲的睡袋被刮翻了起來，新兵們從睡夢中爬起，向上空懸停的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色飛行器不斷發出大聲咒罵。

    樹葉和灰塵被飛行器超強功率渦輪帶動旋轉掀起風暴，希爾洛捂住口鼻迅速退到林子邊緣隱藏行跡。

    “我沒聽說第一天晚上還有突襲測試??！”有蟲在他身邊哀嚎。

    “4607號，出列！”

    擴音器作用到整片沼澤。

    “誰是4607號？誰??？”蟲們互相張望著。

    大營用作指揮的運輸機投射下雪亮刺目的探照燈，一個個從新兵們臟污的臉上跳動過。

    “4607號，請立即出列！”

    有蟲聽出了六隊副官的聲音。

    希爾洛深深吸氣，緩緩吐出，慢慢走出了隱身處，走進探照燈下。巨大的圓形光斑隨著他的腳步移動到運輸機正下方，他接住了投下的伸縮軟梯，剛剛抓住踩上第一橫階，運輸機已經傾斜角度，帶著他向上旋轉飛，離開這片空地。

    希爾洛沒有多余的力氣向上攀爬，好在伸縮梯會托著他自動向艙內轉移。

    夜風凍僵了他的身體，他最后爬上艙門口，手腳僵硬，隨著飛行器掉頭搖晃身體，還沒等視野在暈眩中清晰下來，就被撈著腰，帶進了溫暖而干燥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