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正在埃博星地面收拾殘局的政府軍決定推遲一天啟程。主旗艦圍繞著附近的星球巡邏示威，他們得乘坐接駁艦和主艦會和。

    原本為地方總督府的蟲民廣場變作了狄克諾的下榻地，四面如城墻般高大雄偉的紋理石將內部稀疏有致的建筑圍得固若金湯，四座哨塔都在短時間內裝上了高射探照燈。到了夜晚，埃博星的云層上就會被打上那只冷酷綠眼的標志，當地的蟲民夜晚出行瑟瑟發抖，連抬頭看一眼也不敢，生怕緩緩轉動的眼睛會長出爪牙，從云端撲下來撕扯他們。

    “這是個什么玩意兒？”監控室的小隊長指著虛擬屏發問。

    “報告長官，好像是個紙箱？”

    “好像？這是你應該給我的答案嗎？我要確切的回復?！?/br>
    “是！我馬上帶隊去排查?！?/br>
    一隊裝備齊全的排查兵出現在靠門的位置，隔著大門放出了射線遙控掃描設備，掃描儀圍著可疑物繞周三圈半，飛了回來。

    “排除危險物可能，應該是個普通的紙箱子?！标爢T報告道。

    “把影像和其他收集數據傳輸給我?！标犻L命令道，他的下屬效率還算快，總是能趕在他喪失耐心之前及時把事做好。他放大記錄影像，一幀一幀截圖觀看，忽然發現紙箱子的一面貼著張類似發寄地址的小紙條。隊員會忽視它的原因是，紙條的顏色同為羊皮紙色，位置又靠下，不逐幀觀察根本發現不了。

    放大五倍看清上面的字后，隊長立即向上層通報。

    “扔在外墻門口，指明要給我的包裹？”阿內克索第一時間浮現出期望，但他立刻就否定不現實的想法，他的雄主怎么也不像是會用這么不誠心的方式派送禮物的蟲。

    “是的，您需要查看嗎？”

    “需要?！?/br>
    “預計半小時后送到您辦公室?！?/br>
    阿內克索掛了通訊，在床邊坐了十分鐘。他按摩著稍微浮腫的腿，趁著這點時間，趕緊又回憶了一遍兩天前和雄性的通話內容，獲得少許心理上的安撫。

    刻意放慢步調，穿戴完整后，他再次看了眼墻上的時間，懸浮原子鐘顯示著星際歷3028年4月1日2點29分。他直愣愣得對著時鐘，才恍然理解一直蓄積在心頭的壓抑是什么。

    今天是他心愛的小花兒遇難的第100天。

    還有，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八年前也應該是這個時間，他被困在硫磺星實驗場里，度過了三天。

    他升起了一種未知而沉重的預感，雖然毫無根據，可一旦有了意識，從看到時間后的每分每秒都變得極其煎熬了。

    他走在總督府寬廣的長廊里，高至穹頂的彩色玻璃懸窗雕刻著蟲神與其母誕生、死亡又復活的一系列故事。

    他被劇烈的擊打聲吸引視線，停下腳步，暴雨被狂風牽引著改變風向，正肆意將憤怒的雨劍投擲在玻璃上。

    蟲神之母慈祥和藹的容顏在外面天空幽暗的底襯中神色晦暗，雨水蜿蜒糾結，涌動在圣母臉頰，洗刷過他在黑夜中宛如褪色的身軀，咆哮沖打在他懷中襁褓里。初生的幼崽詭異得長著冷肅的臉，在仰望著他的生母時，怨恨撕裂了天空，化作一道凄厲的閃電，照亮了圣母嘴角諷刺的弧度。

    阿內克索的臉一瞬間被閃得蒼白，他神經質得搓著指頭，伴隨著雷聲轟轟重新向目的地邁進。

    他推開總指揮官辦公室的大門，發現除了負責的安保隊長，奧維也在這里。

    隊長用眼神請示奧維上將，奧維輕微點了下頭，他才琢磨著開了腔：“長官，經過安全部門掃描，已經排除了危險。但我們在碰觸箱體時，里面的儀器啟動，可能存在的移動式發送器在范圍一千米內……”他猶豫著，再次瞄了眼奧維，像是在求救。

    狄克諾注視到他們的小動作，簡短道：“繼續說?！?/br>
    “在一千米內向所有終端發送了圖片訊息?！?/br>
    圖片訊息？阿內克索摸了摸空口袋，發現忘了帶終端，就打開了辦公桌的光腦設備。

    奧維在他百無聊賴檢查訊息和郵件時，決定提醒他：“照片和少將有關，請您斟酌要不要看?！?/br>
    狄克諾目光掃過他的臉，掠過隊長緊張的神情，最后落在平靜放置于地面的箱子。它的體積不太大，是聯邦星際郵政經常用于派送物品使用的防水防潮紙箱，長寬高都在一米左右。

    他走到它旁邊，沒多做猶豫，用小刀拆開封條。壓在上面的力度突然消失，狄克諾沒有閃開，在下屬們的眼中淡定抓住了跳出的彈簧圈，摘下粘黏在上面的小卡片。

    【享受你作的惡果嗎？】

    狄克諾沉默了一分鐘，他大致有了預感，身體沉重得像灌了凝固的水泥，意志卻出乎意料清醒冷靜。他向后旁招了招手，小隊長掏出個封袋，順著他的動作把卡片裝進去準備送檢。

    接下來，看看對方到底準備了什么。明目張膽的挑釁，究竟是什么東西讓對方篤信能重創到他？

    他無所顧忌，徹底掀開箱子，看清里面的東西時，不禁冷冷發笑，將一條噴滿了血的手拎了出來。奧維和隊長同時倒退一步，抽了口冷氣。

    “這、這是——”奧維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狄克諾隨手將它丟在地上，“假的?！?/br>
    房間里剩下的兩只蟲齊齊吁氣。

    在箱子底潑灑的蟲工血漿中還有一只透明塑料袋，狄克諾把它摘出來，拂去袋子上猩紅液體，里面放置的白色紙片背面用規整的印刷體寫著：翻面有驚喜。

    狄克諾站起來，后退到辦公桌后，緩慢坐回了椅子里。

    房間里靜得可怕，不，它實際上并不算安靜，外面的狂風暴雨呼嘯而過，夾雜的冰雹噼啪噼啪得和窗沿撞擊在一起。奧維打了個哆嗦，在恒溫的室內，元帥閣下的沉默是寒意的來源。

    奧維看到他一直持著那只臟污的塑料袋，目光不知道落在何處，過了大概有幾分鐘，奧維都以為自己忘記呼吸了，狄克諾才利索得拆掉袋子，將紙片的掏了出來。

    那不是什么紙片，是一張稀有的相紙，在這個過度依賴云端存儲的時代，幾乎沒有蟲會使用的相片。

    持續踟躇只會延長痛苦，不論接受與否，事實也不會改變。

    阿內克索的心怦怦狂跳，一只假手當然嚇不到他，這張照片無疑是對方放置的真正殺手锏。他的手指夾在相片頂端中央，決定一旦看到什么他無法接受的東西，就馬上轉回去。

    奧維忐忑不安得注視著上司轉過相片，捏在一角定定看了兩秒，或許是五秒，就將它扔在了桌上。這位站在蟲族世界頂端的雌蟲，在親眼看到了自己的雄性殘肢后，神態意外得平靜。

    “刪除所有接收到照片的終端信息，照片的拍攝地和環境必須糾察到底?！?/br>
    “已經在查了?！?/br>
    “給信息部下令協同調查?！?/br>
    “是！一有消息就立即反饋給您?！?/br>
    “送箱子的蟲抓到了嗎？”狄克諾嚴峻的目光拷問著他們。

    “對方逃入了貧民區，我們派了三個小隊正在掃蕩中?！?/br>
    “不用掃蕩了，讓他們回來?？偠礁牡叵聫椝帋煊幸粠鞂?，扔了吧?！钡铱酥Z平淡得下達了屠殺令。

    “全都要丟嗎？”奧維訝異。

    “生出包庇罪犯渣滓的地方，今后五百年也不配長草?！?/br>
    “我立即去辦！”奧維接下命令，向狄克諾行禮，和隊長一起離開房間。他并不會有殘害平民的罪惡感，跟隨狄克諾征戰十幾年，一路爬到了上將的位置，說沒有滿手鮮血是騙人的。下令屠殺，盡情泄憤，這就是特權階級的利益。悲憫的和平者早已死于尸體堆中了，只有將蟲族弱rou強食法則踩在腳下的存在才能站在權力之巔。

    如果不是狄克諾，換了誰，都會這么做，于奧維而言并沒有值得指摘的地方，就算是他自己，也無法例外。

    他傳達下命令，蟲民廣場地下響起轟隆的動靜，追蹤粒子導彈發射臺全部滿荷填裝，借著雨聲和雷聲的掩蓋，埃博星的居民們誰也沒有發現威脅正在降臨。禁視之眼的投影高居烏云之端，不可一世得睥睨著大地，時刻監控陸地上碌碌的蟲民們。

    阿內克索在辦公室停留了一會，獨自走回休息室。他扶著冰冷的墻慢慢踱步，偶爾停下來，呼吸聲加重，幾個換氣后再恢復平靜，繼續前行。雨水擊打在來時的長廊玻璃窗上，奏響了無數句重復的惡語。

    ——都是你的錯。

    蒼白的斷肢旁，是在卡片上這么寫著的。除此之外，照片的右下角還“貼心”標注了拍攝時間，3027-12-23，正是希爾洛受害的同一天。

    阿內克索無法說服自己那不是希爾洛的右手。那只手，曾經被他親吻，被他撫摸，被他攥進掌心揉搓，他連手背上的青筋縱橫的紋路都記得，怎么可能認不出呢？

    “?！?/br>
    阿內克索愣了下，摸上褲子內兜，才發現終端一直在里面。聽到緊急消息提示音，他掏出終端，查看消息。

    是負責搜索調查的小組發來的訊息，他們本以為會花費大把時間尋找和核對照片拍攝地，沒想到輕而易舉就對應上了。

    而拍攝地點是——

    醫療總院VIP三號治療區。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哈哈哈……無論如何也查不出兇手是怎樣把菊酯帶進安全區的，其實那把塑料刀上根本就沒有毒物，毒素是在希爾洛被送進總院才事后涂上的！

    在痛苦的雄子躺在治療倉昏迷時，真正的劊子手就站在他身邊，堂而皇之得對他造成了二次傷害，甚至還肆無忌憚把斷手帶進了總院拍照。

    那只手，曾經離它的主人那么近！也許……也許兇手還是跟著醫療救護車，光明正大脫離了搜查。

    ——都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啊啊??！

    阿內克索腳步蹣跚，跌跌撞撞走回了休息室，門關上的那一刻，他靠在門上，捂著腹部劇烈喘息，血色蔓延了混沌的灰眼睛。

    在他和雄子互相擁抱，沉浸在悲痛中的那一夜，兇手就那么大搖大擺逃出了封鎖圈！

    哈…….他還有什么資格說自己是希爾洛的后盾……

    雌蟲全身發起了抖，每一枚細胞都仿佛在自責中爆裂了，他支撐不住跪倒在地，引以為傲的自尊被踩得稀碎。

    這次沒有雄蟲在旁，能將他溫柔地拉起來了。

    狂妄自大，自以為是，后果就是為雄性招來了災禍，還在事后沒有任何作為。

    他怎么敢自稱為保護他的妻子？！

    彎曲厚背脊骨突出，阿內克索托著腹部，逐漸地，從那具身軀里傳出了毛骨悚然的響聲，那并不是什么破碎的呻吟，而是陰冷的，自地獄深層吶喊而出惡鬼似的長笑。

    他的耳朵嗡嗡作響，頭暈目?？床磺鍠|西，重新站起來時筋疲力盡，宛如剛從萬丈深淵戴著鐐銬爬上地面，他呼叫了奧維上將。

    “頭兒？……您找我?！苯鸢l上將敦厚的臉露出小心翼翼試探的神情。

    他驚駭發現，狄克諾身上似乎又圍繞著以前出現過的陰郁而暴烈的氣氛，雖然表面看起來依舊嚴肅端正，可他還是能察覺出上司壓抑到極致的滔天情緒。

    就好像隨時能炸裂，連帶著毀滅他身邊所有事物。奧維驚訝自己冒出了這樣的比喻，他馬上收斂態度，謙從得等待狄克諾吩咐。

    “找醫官過來檢查?！?/br>
    “您身體不適嗎？”

    狄克諾平靜無波得和他對視，奧維卻瑟縮了下，主動錯開目光。

    “絕對不允許同步和泄露任何我的身體數據給少將，今天的事同理?！?/br>
    “少將……”奧維閉上了嘴，想起那位死遁的雄蟲，再回視狄克諾身邊縈繞翻涌的濃黑，無法判定哪一方更加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