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行程的最后一站指向了皇家陵園。

    這一次，沒有陪同的大批貴族，更沒有不停閃爍的熒光燈和記錄器的啪嗒聲，一下子脫離蟲潮圍繞的環境，阿內克索對周邊安靜的氛圍有種恍如進入另一個世界的荒謬錯覺。

    這的確是另一重世界了，屬于死者安息的地方，他想到。

    皇衛軍早已先行進入過為他們確認場地安全，護衛隊的小隊長向他們致意，希爾洛略一頷首，對方做了個手勢，圍繞著陵園入口的小隊整齊劃一向后退了十步。

    直到走得足夠遠，阿內克索重新靠過來握住了雄性的手。

    這是一次秘密出訪，拜訪的對象毫無疑問是希爾洛的生母——路斯特雷皇妃。

    阿內克索換下了偏華麗的元帥禮服，換上一套純黑色軍部常服以示尊重。希爾洛之前在他換衣服時打量著說：“或許他會更喜歡你穿禮服也說不定?！?/br>
    “需要換掉嗎？”

    “不用了，這樣也好?！贝┏赡菢舆€是有些過于招搖了，一旦被蟲拍到也不好解釋。

    皇家陵園背靠山脈，距離鏡宮不過二十分鐘路程，龐大的防護力場將這塊廣袤的區域籠罩住，除非發生“滅星級”災難，不可能有東西突破進來。

    陵園風景優美，花草諸多，山谷的暖風吹拂而過，希爾洛閉上眼睛感受空氣中醞釀的草木清甜味，更為熾熱的氣息壓在了唇瓣上，他睜開眼睛，狡猾的雌蟲已經退開了。

    “下次不許偷吻我?！?/br>
    “那像這樣，”阿內克索微微傾身，親吻在他臉頰，“正大光明的呢？”

    “允許?！?/br>
    希爾洛言語帶笑，推開了試圖黏過來的雌蟲，完全沒有來掃墓的沉重心情。

    他走在前面，踩在冒著尖芽的草地上，沒有穿著靴子，取而代之的是低沿的便鞋，雪白的腳踝在綠草從中時隱時現，使跟在后面的雌蟲成功回想起了浴室那一夜的情形。

    “他見到你會高興的?！毙圩拥穆曇繇樦L兒飄來。

    “他從軍的理想就是登上帝國軍界頂端，所以我說，他會喜歡你穿軍禮服來的?！毕柭搴鋈徽咀∧_步，側過臉來看雌蟲，精致的輪廓像極了他身前矗立的銀石雕像，“畢竟你已經站在了他曾經想站在的位置了?！?/br>
    雄子的聲音不含一絲遺憾，他語調平穩，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阿內克索走上前，和他一起瞻仰皇妃的雕像。塑像的表情柔和慈愛，仿佛正在凝視著他們。

    “下次我會穿來的?！钡人偷蹏穆撁岁P系更牢靠一些，就不用顧忌那么多窺探了。

    希爾洛拔掉兩根長在環繞著雕像玫瑰叢的雜草，將小草握在手心，視線停留在底座三行簡單的生平簡介之上。

    “其實皇帝也沒有那么愛他?！?/br>
    阿內克索心有所感，靜靜將手搭上他的腰，雄性平靜表面下破碎的部分悄聲冒出一隅，他想說些什么安慰，但一切言語在雄子的遭遇前都是蒼白的。

    希爾洛輕聲笑著：“皇帝可是親手折斷了他的羽翼啊，‘帝國之鷹’，在他成為寵妃的那一刻就成了泡影?！泵鎸β摪畹漠斦?，他毫不避諱說：“如果他沒有進入鏡宮，現在聯邦一半領土都已收回帝國了?！?/br>
    “沒關系?！睙o數次被聯邦民眾暗中評價“冷酷無情”的灰色眼睛溢滿了柔情，“您已經擁有了我，整個聯邦都在你掌中?！?/br>
    “阿內克索，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站在了完全相反的立場上，你會怎么做？”希爾洛突然問。

    雌蟲沒有立即回答他。

    阿內克索摘下一支怒放的玫瑰，捋下花莖的尖刺，將它別在雄子領口。

    “對于這個問題，雄主您應該早已有了答案?！?/br>
    在曾經的“帝國之鷹”長眠之地，阿內克索單膝下跪，執起希爾洛的手，低下蟲族世界能力頂級者的高傲頭顱，珍而重之吻在手背，起誓道：“不論發生什么，我永遠跟隨您，您的立場就是我的立場，我永遠不可能站在您的對面?！?/br>
    希爾洛凝視著面前的雌蟲，湖綠色的眼里浮現出慰然。他將雌蟲拉起來，握著對方溫暖而干燥的大手，緩緩說道：“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br>
    他拉著雌蟲在草坪坐下，阿內克索自然調整好坐姿，好讓雄子舒適地半躺在自己懷中。

    有防護立場的作用，下午的陽光似乎被削弱了一層，沒有外面那么刺目。希爾洛放松身體醞釀著話語，他即將吐出今生糾纏他的最大秘密，但面對雌蟲，他不需要猶豫過多。

    也許，在這世上，除了阿內克索，再也沒有另一個值得他如此信任，能交托身心的家伙了。

    他慢慢說著：“雖然我現在還沒法告訴你全部，因為很大程度上我也處于猜測中，但我覺得你應該了解它?！?/br>
    “感謝您的信任?！卑瓤怂饔芍杂鋹?。

    五年前，希爾洛能從帝國尊貴的四皇子，一夜之間淪為了政治交換物，托于帝國當時混亂的局勢?；实弁蝗徊≈?，攝政權成為了瘋狂爭奪的對象。失去了路斯特雷皇妃作為依靠，為了保證在皇權爭奪中取得更大支持，安赫里托迅速拍板同意將皇弟送給邊緣地帶之外的某位大公，以獲得元老院至關重要的三票支持。

    “途中飛船爆炸，我借救生裝置降落到了那個荒星?！?/br>
    雌蟲身體微震，似乎自己跟隨著雄主的講述一起經歷了那段日子，一想到無助的雄子用那么簡陋的裝備艱難迫降荒星，他忍不住跟著擔心起來。

    希爾洛冷漠道：“爆炸時間是我設置的，我改換氣壓，在整船蟲暈厥時，帶著母妃給我的遺物逃脫?！?/br>
    阿內克索根本不關注是什么要緊的遺物讓他在最后關頭也要攜帶逃跑，和雄子十指相扣，他緊張問：“雄主那時候有受傷嗎？運載船的逃生裝置根本不足以支持太空移動——”

    希爾洛自嘲笑了聲：“有沒有受傷和現在都沒有關系了?！?/br>
    雌蟲下意識將他摟緊了，仿佛這樣能使當年那個在寒冷荒星獨自前行的少年感受到一絲溫暖似得。

    如果能代替雄主去承受那一切就好了。

    “阿內克索，我會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一直以來都在自覺為我保密一件事，你知道，但你從來沒試著去探究它?！?/br>
    “我只需要確認您的愛就滿足了，其他事不在我在乎的范圍內?！贝葡x是這樣堅定回答的。

    “你親眼見證我從A級增長到了SS級，而七年前，我剛逃出押送船時，是B級——”

    阿內克索用指頭摩擦著他領子上的花瓣，“我知道其中關系重大，早已為您封鎖消息了，聯邦軍部系統里的希爾洛少將所有數據都是虛假的，沒有蟲會知道?！?/br>
    眾所周知，狄克諾能夠鞏固和控制軍事統治地位，成為蟲族聯邦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力執政者，其威懾力還在于超脫所有蟲的能力等級。

    等級壓制在蟲族世界的影響有多大？答案是方方面面，角角落落。

    能力等級高的蟲族天生就擁有更多機會，他們是運行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極度需要維持秩序的蟲族社會是必不可少的暴力執行力。

    不管是警務，還是軍蟲，再加之蟲族星系周邊蠢蠢欲動的其他聯盟，在這樣的形勢下不尊從能力高者是不可能的。

    而高級別蟲族生育率普遍低下，能夠產出優良基因的高等級雄性又都“把持”在中上層階級手中，形成了穩固的社會結構。

    可是假如有一天，出現了能夠改變基因級別的東西，那諸多下層民眾就能夠改變從出生起就確定的“命運”。

    那后果，阿內克索想都不敢想。

    除了社會結構崩塌的混亂，他根本關心的是雄主。SSS級雌蟲也無法以一抗千，被活生生掏出卵的經歷已經給了他教訓，一旦有蟲想對希爾洛動手，一旦他攔不住——

    “我知道你一直在暗中做的。但恐怕不止你一個人知道?！毕柭逡宦晣@息，“五年多了，該發酵的事早該發酵了，如果回到五年前，我可能不會做相同的決定?！?/br>
    “什么決定？和我結婚的決定嗎？”雌蟲從可怕的聯想中掙脫出來，低頭笑著問。

    希爾洛懶懶瞄了他眼，閉上眼睛反問：“你真這么覺得？”

    阿內克索輕柔撫弄著他的額發，“我今生最后悔的是沒早點和你求婚，算起來真是浪費了不少人生?！?/br>
    希爾洛睜開一條縫，偷偷看了眼又閉上，不在意似得地說：“結婚不結婚都無所謂吧?！?/br>
    這句話放在五年前，可能會得到阿內克索的強烈辯駁?？煞旁诋斚?，他也不禁產生了同樣的感受。結婚證明對現在的他們已經只剩有象征意義了，束縛他們各自的是雙方的愛意，根本就不是一張紙。

    希爾洛將話題拉回到正題：“我可能不會當場殺了佩里托。實驗場，偷走卵的蟲，生化蟲，這些我們還尚未得到明確答案?！?/br>
    “如果雄主想知道卵的事，我恰好有了一點眉目?！?/br>
    希爾洛從他懷里坐了起來，和雌蟲對視。

    阿內克索解釋道：“我和安赫里托做了筆交易，拿了一份聯邦調查出的聯邦境內?；庶h組織頭目名單作為交換?！?/br>
    “那顆卵當時被運送到了基地研究所，有一位研究員出逃并帶走了卵，半年后安赫里托收到匿名信息，以高價換得了卵。我已經讓他們去查找當年佩里托基地的數據，目前還沒有消息，或許要從刪除數據中恢復來著手?！?/br>
    希爾洛略微沉吟，思考著其中聯系，問到：“實驗場的生化兵等級上限是多少？”

    “就攻擊我的所看，大部分為SS級中段?！?/br>
    “我不確定我的變異基因能否直接遺傳，現今弗蘭西還沒有開始和同齡蟲體現出差別，但我的能力是從15歲左右開始緩慢增長的?！?/br>
    雖然表面很嫌棄兒子，阿內克索還是充分關心幼崽的：“弗蘭西是不是已經被他們……”

    希爾洛眼中閃過一道清輝，“我懷疑取走卵的蟲沒有從中提取出有用的基因，弗蘭西既然在他們手中停留了半年之久，足夠他們做任何實驗了?！?/br>
    阿內克索將結論串聯起來，自語道：“所以，或許他們還在尋找新的目標。不過，”話鋒一轉，安慰道：“別太擔心，目前一切只是我們的推測，也許根本所擔心的根本沒有發生。雌父在天之靈也會佑庇我們的?！?/br>
    希爾洛站起來，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草碎，用鞋尖軟軟踹了雌蟲一下：“你怎么厚著臉皮叫起雌父來了？”

    雌蟲替他捏掉發卷上的草片，低低發出愉快笑聲，用深沉的嗓音說著：“您的妻子可是當年跟著祖父拜會皇妃時就得到了承認的?！?/br>
    這次輪到希爾洛驚訝了，但他很快掩去痕跡，不信得問：“還有這種事？”這有這件事，依照雌蟲高慢的脾性，怎么可能不早早就拿出來跟他賣弄？

    “沒錯?！卑瓤怂骰厣砜戳搜鄣袼?，言語中有藏不住的自得：“雌父夸我是個難得一見的好苗子，說我適合投身軍部?！?/br>
    希爾洛忍住了想扶額的沖動。

    哪有見了SSS級雌蟲不夸贊對方天賦好的？依照他母妃的性格，肯定是不顧對方是不是身在敵國，會不會給帝國培養出將來的強敵，盡力攛掇這種蟲不要浪費天賦，趕緊去從軍了。

    “.………所以你就因為我雌父的……嗯……‘鼓勵’，反抗家族命令，沒有從政，投身邊緣地帶十幾年？”

    阿內克索將他攬進寬闊的懷中，深深嗅了口他身上沾著的青草味，感嘆道：“這都是命運的指示啊，所以我才說雌父會庇佑你的。我如果從了政，就不可能接管θ扇區，哪會有什么上將從天而降拯救我家雄主呢？”

    面對雌蟲囂張矜傲的表情，希爾洛不置可否，只背過身去不讓他看到自己嘴角流露的笑意。

    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有路斯特雷的指示吧——

    希爾洛最后望了眼母妃的長眠之地，和雌蟲踏上了歸程。

    第二日早晨，阿內克索的終端收到了初步調查結果。

    他點開那份加密文件，引入目光的是一條扭曲的斷尾蛇。

    帝國大皇子購買受精卵轉賬的目的地，與實驗所逃跑研究員的關系網統統指向一個組織——替身之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