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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持續更新]天空的蔚藍色在線閱讀 - 7. 原來等待是這樣辛苦

7. 原來等待是這樣辛苦

    舒萊曼并不理會眼前吃驚到了極點的王良明,自顧自地繼續整理手頭的病人檔案,臉上依舊寫滿著那一貫不咸不淡的神彩。

    這可讓王良明真是有些著急了。他站在德國醫生的辦公桌前,半天也不敢坐下。

    王良明用手指不停地搓揉起自己的背包帶,同時在腦海里飛快地回想,可能是不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從而惹舒萊曼生了氣。

    過了好一會兒,舒萊曼把手頭的文件全部整理完畢。他慢慢地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這才注意到王良明一直站在自己面前,戰戰兢兢的,像是在等候著發落。

    “孩子,你可快點坐下啊?!笔嫒R曼用蠻吃驚的口吻慌忙招呼道:“可別把自個兒累著了,累壞了?!?/br>
    聽著這怪怪的腔調,王良明心里頭可更不是滋味了。他當然不會,也不敢這時候去坐下,而是快步走到了舒萊曼身邊,焦急但又十分抱歉地詢問德國醫生:“先生,我是不是做錯什么了?您說我便是,我以后一定改!”

    王良明十分害怕,第一反應,就是舒萊曼是不是要趕走自己,換一個另外的幫手。他知道,若要是這樣,自己就沒有了可以‘掙錢’的途徑,也可能順帶著就要失去繼續住在鎮長給的房子里面的理由了。

    而舒萊曼的臉上仍舊布滿了淡漠,讓王良明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過,德國醫生此時居然又走到一旁,親自把椅子拖到了王良明面前,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瞅著這幅光景,王良明真是急得都要快哭出來了。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膝蓋不由自主有點發軟,讓他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體就要隨之跪倒了下去。

    “你…!”

    舒萊曼看見王良明又有要向自己‘下跪請求’的架勢,趕快一把拽住了他,強行把他按到椅子上去。接著,德國醫生還嘆了口氣,發出一種好似完成某件任務后如釋重負般的感慨:“孩子,你可別再給我節外生枝搞出什么事情了啊,別到時候再讓……”

    說到這里,一向嚴謹古板的舒萊曼倏然噗嗤笑出了聲,讓王良明更是覺得情況十分不妙??珊芸?,他卻聽見德國醫生在一旁有些無奈,又有些玩味地問道:

    “你跟那個日本人,到底是……什么關系???”

    王良明愣住了,一時間完全沒能捯飭清楚其中的種種。他當然知道,舒萊曼在說武藤健二和自己??墒沁@個,跟自己在這里工作有什么關系呢?

    難道說?……

    王良明回憶起昨天晚上,武藤當著自己的面,和舒萊曼那一番交談的場景。飛行員那時的神態顯得恭敬而嚴肅。他不知道,莫非說,就在那個時候,日本人對舒萊曼說了一些…

    不是很客氣、很得體的話?

    “舒萊曼先生,”意識到這一點后,王良明主動先入為主地深深鞠了一躬,焦急地向他致歉:“那個,他說的話,您別當回事,我昨天……”

    王良明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舒萊曼的兩聲干咳驟然打斷了。德國醫生悵然若失般地嘆了口氣,繼而踱步到一排整齊擺放著藥品的柜子跟前,仔細地拿起一個個藥瓶核查起標簽。片刻后,他對王良明講:“唉,我以前還一直拿你當我自己的孩子來看待的??蛇@才過了幾天,你就和日本人穿到一條褲子里去了?!?/br>
    “我沒有??!”王良明尷尬萬分地匆忙回應。舒萊曼卻一反常態地大笑起來,又哼了一聲,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王良明已經完全被眼前的狀況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只得尷尬地坐在那兒,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來解釋這越講越混亂的關系。

    好在,舒萊曼倒也并不打算再繼續跟他不停地兜圈子,畢竟這不是德國人處事的作風。德國醫生收斂了笑容,直截了當地告訴王良明:“你前天晚上沖我下跪,日本人看見了。昨天,他就跟我說要我不要虐待你,還得是什么……看在德日是盟國的情份上?!?/br>
    說罷,他又兀自感嘆了起來:“哎,不提了不提了。你可算是找到一個新靠山了。我這個糟老頭子,都被你踢到一邊兒嘍?!?/br>
    “我……”

    王良明一時語塞。本來,他剛剛想好了一通為自己辯解的借口,可這時候全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徹底出不來了。

    他只覺得自己的臉頰guntang得厲害,心臟亦砰砰直跳。原本在那天晚上,他見那日軍飛行員睡得很沉,虛弱得很,以為這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卻的確不曾想,自己當時超越了理智和自控所做出的、無比瘋狂的一舉一動,竟然無一遺漏,全都被這人看在眼里!

    更不要說,自己昨天在那男人完全清醒著的時候,當著他們三個人的面兒,抽自己的那個耳光了。

    羞愧中,王良明狠狠地抓了把自己的頭發,接著雙手從腦頂順勢滑下來,緊緊捂住了他自覺已見不得人的臉。完了,完了,他心中暗暗叫苦道:這下,所有人一定都會看笑話一樣看自己,把自己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精神病人了。

    “舒萊曼先生,我…我…”

    王良明想了好久,結結巴巴念叨了半天‘我’,也根本道不出個所以然。舒萊曼倒只是笑了笑,沒再說什么,但眼神里卻多了一絲在王良明看來很異樣的目光。

    德國醫生從藥柜里的一角拿出一個小盒子,扔到自己平時辦公的那張大桌子上。

    “你可能會需要點這個,”舒萊曼指著桌上的小紙盒,淡淡地對王良明講了句之后,便轉身取了一管針劑出去了。

    王良明上前拾起那個紙盒一看,‘安睡靈’三個大字赫然映入眼簾。這不由讓他又是一陣臉紅。他覺得,舒萊曼應該是覺得自己太緊張、太焦慮了,才會給自己這樣藥。

    不過,自己好像也的確總是心神不寧,怕這怕那。

    王良明思索著,原先自己還小的時候,性格比較內向,總是不愛怎么和外人打交道。后來上學了,他便下定了決心要打開局面。于是,他參加了好幾次公開的演講活動,平時也會主動試著去組織一點同學間的出游散心或議題討論。通過很多次這樣的歷練過后,盡管不怎么立竿見影的效果并不總是那么盡如人意,但倒也還是讓他自己和他人交往的時候,更自然、坦然了一些。

    只是,王良明清楚,無論自己怎樣努力,絕大多數時間里,他還是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甚至心虛,沒有底氣。

    尤其是在戰爭全面爆發以后,可能是因為局勢太過緊張而讓自己擔憂的緣故,有時,王良明也會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和脾氣。單就和母親與meimei相處的時間里,王良明都不能保證維持住小家里一片和睦,和母親那兒更是經常性地吵架頂嘴。

    而舒萊曼雖然是個不錯的人,但是,王良明也總覺得他和自己之間,不過就是上級與下級的關系。不論什么事情,大還是小,德國醫生說什么,自己立刻就會去辦,絕對不會再去考慮做這個事情對不對,亦或者試著去和他商量什么。對他,王良明自然是尊敬為主,或者更準確地講,是以一種類似敬畏的心態,作為交往的根基。這也使得兩人之間在無形中,產生了一條很大的鴻溝。

    王良明當然并不想這樣??稍诘聡t生這里工作,不僅是賺錢,還同樣關系到糊口,也就是家里能不能吃上飯的問題。他知道,母親在紡織廠里本身就沒有多少錢,因此再三專門叮囑自己一定要在舒萊曼這里好好做。所以,自己是絕不敢得罪這個人的。舒萊曼也是他絕對得罪不起的一個人。

    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和鎮長相處,他提供給了自己和家人居所。寄人籬下,夾起尾巴做人,那就是天經地義。所以,偶爾去鎮公所里,和那些辦事員共事時,王良明自然也得事事恭謙恭謙再恭謙。遇到小矛盾,能讓則讓。

    至于說和日本飛行員……那就真的更是呵呵了。

    自己連正視他的眼睛的勇氣都沒有!

    王良明狠狠地搖了搖頭,極不情愿地把那盒安眠藥塞進了自己的衣兜里面后,便趕緊到旁邊的診室去幫舒萊曼招呼其他病人,以防讓舒萊曼再以為自己怠慢了。下午的人比較多,等忙完一切事務以后,夕陽已經快要落山。

    他不由暗暗叫苦,心想,今天這么晚回去,恐怕馬上就又免不了要挨母親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了。舒萊曼這時已經給最后一個病人開好了藥,并一如既往地把那病人和王良明親自送出了門。

    凝望著外面的昏昏暮色,德國醫生問他道:“我送你回去吧?”

    王良明正打算答應,可是一下子,又想起了武藤拜托自己幫忙買毛巾的事情。于是,渾渾噩噩中他只好揉了揉酸脹的太陽xue,推脫說是自己母親還拜托自己買點東西,要去一趟集市,就先不麻煩舒萊曼了。

    “哼,母親?!笔嫒R曼頗為鄙夷地笑了一聲,仿佛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那點小心思一般。德國醫生反問:“是日本人要你幫他買東西的吧?”

    王良明臉色通紅,結結巴巴地應付著舒萊曼:“啊…其實也……沒有,”他心中只盤算著如何才能趕緊離開這里。否則,自己可能會被搞得更加尷尬,下不來臺。

    “那個……舒萊曼先生,明天見!”說完,他就扭頭快步跑出了診所的大門。

    舒萊曼站在門口,靜靜望著王良明的身影消失在遠處昏暗路燈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默然地搖了搖頭,關上了門。

    因為已經到了晚上,集市上的攤位早已人去貨空,一個人影都瞧不見。這可讓王良明有點犯了難。他知道,如果這里沒有人在賣東西的話,那自己就只能去那家百貨商店看看了。而那里的商品比集市上賣的價格,通常要貴出兩三倍來。

    王良明十分心急地在街上一路小跑著,想趕緊買完了東西回家。這不僅是為了避免母親的責罵,而且天那么黑,一個人走基本上沒有行人也沒有燈光的夜路,到了是一件令他感到有點畏懼的事情。

    穿過了幾條小巷后,王良明來到了靠近小鎮東邊的百貨商店里。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老板娘正懶散地倚著門口,翻看檢查賬本。店里的幾名伙計,也正把外面的一箱箱貨物往里面搬??瓷先?,這邊是馬上就要打烊了。

    “請等一下?!蓖趿济鬟B忙大聲招呼道,同時腳下加快幾步跑上了臺階。

    “我們這里打烊了,你要什么的話,明天再來吧?!崩习迥锸掷涞睾退v了句后,便合好了手中的賬本,轉身就要進屋關門。

    “等一下,拜托您了,柳阿姨?!蓖趿济魃蠚獠唤酉職獾卣埱笾?。畢竟,要是自己在這里也買不到,那就只能把自己的毛巾拿給日本人了……

    想到這里,王良明更是拼命懇求起柳嵐青,讓他進去買個東西就走。柳嵐青冷冷地看著他,半晌,才不耐煩地繼續問道:“買什么?你說,我給你拿?!?/br>
    “一條大毛巾?!蓖趿济髅摽诙?,一邊趕緊拿出了錢包,掏出幾張鈔票,塞進柳嵐青手里。然后他說:“阿姨,我記得咱們這兒買的,都是五法幣吧?來一條吧,真是麻煩您了?!?/br>
    柳嵐青皺著眉頭看了看手里的鈔票,又抬起頭看了看王良明,臉上掠過了一絲輕蔑。

    身為臨近莊子上賀大地主家的三姨太,柳嵐青平日里的性格就比較古怪,連鎮長都入不了她的‘法眼’,更不要說其他那些普通老百姓了。她把錢揣進衣兜,手依舊扶著門框,并沒有要進去給他拿東西的架勢。

    “今天真不巧,毛巾只有一條了,還是美國貨,”柳嵐青陰陽怪氣地講著,又裝腔作勢地朝著里面指了指,繼續說:“你看,我們這邊進來這貨也不容易?,F在戰時管制這么厲害,我們的伙計也怪不容易的。二十五法幣,拿走吧?!闭f完,那只帶了好幾個鐲子和戒指的手便伸到了王良明面前,索要起了鈔票。

    王良明按捺不住心里的驚訝,硬是愣了半晌,才回過神,結結巴巴地回應道:“啊……能不能……稍微……便……宜……”

    柳嵐青卻不耐煩地擺擺手,打了個哈哈,說:“看來您還是沒那么多本錢。這享受的東西,本來也不是必須才有的。您還是等改天有了便宜貨再來吧?!本o接著,她就把方才那五張法幣又塞回給了王良明。然后柳嵐青一轉身,那高到夸張的高跟鞋就噠噠地踏進了店里,準備閉門謝客了。

    “請等一下!”王良明趕忙叫住她。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去哪里再找店鋪買這個了。而這么兩手空空地回去的話,估計日本人肯定會非常不高興。盡管這兩天來他對自己是出乎意料的熱情和友善,但是如果自己不能幫他做成事的話,恐怕……

    其實說到底,自己還是挺怕這男人的吧。

    王良明很無奈地嘆了口氣,一面極不情愿地從錢包里取出了剩下的二十法幣,交付給了柳嵐青。柳嵐青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進了店招呼伙計拿東西。

    過了好一會兒,里面才扔出來了一條白色的毛巾。王良明沒接住,毛巾一下子落在了他的臉上。粗糙的尼龍質感,硌得他臉都有些生疼。

    這要是美國貨就怪了!聞著毛巾上傳來一股難聞的化纖氣味,王良明生氣地暗暗抱怨道。但是沒辦法,自己除了在這里買,這么晚還能去哪里呢?他清楚,這位柳嵐青大太太也不是一個自己能惹得起的主兒。能忍,還是就忍了吧。

    只是,這忍氣吞聲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

    王良明沒精打采地走在昏暗的山野間,手里緊緊攥著那條大毛巾,覺得心中很悶得慌,也很孤獨。望著蔓延到遠處漆黑深夜里的鄉間小路,他整個人都空落落的。

    一陣憋屈感便在不知不覺間被激發了。王良明鼻子一陣發酸,眼淚控制不住地開始在眼眶里面打轉兒。

    他只好找到路邊的一塊兒大石頭,慢慢坐在了上面,想稍稍平復一下心緒??墒?,無論他怎樣努力,自己就是覺得很委屈,很難過。

    在家里天天忍受著母親的責難;在外面處處看著別人的眼色,無論什么事自己都得讓著別人;工作的時候,盡管舒萊曼是個好人,鎮長和其他辦事員們也說不上多壞,自己也得主動事事順從,絕不敢有半點含糊。

    然后,現在又多了個鬼子兵,可以隨意捉弄自己,使喚自己,自己還需要事事為他考慮周全。

    整個世界,都好似有意在與自己作對一般。

    而這樣的日子,過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淚水頗不爭氣地順著他的眼角慢慢滑落,滴在了手里拿著的毛巾上面。王良明趕忙用手指去抹??墒撬绞侨ゲ?,心里越會難過得無以復加。他感覺,淚腺就像是被針挑破了一樣,讓眼淚止不住地嘩嘩往外涌。

    憋屈在胸腔里的情緒,讓王良明好想大聲哭喊出來,哪怕就一聲,就一下,也可以舒緩下自己酸澀的喉嚨。但是他又很沮喪,周圍有好幾棟房子,窗戶里面還依稀映出了一些燈光,自己又何來合適的地方可以發泄?

    于是,他只好把臉埋進搭在腿間的毛巾里,小聲地啜泣,讓自己心里頭不再那么悶得慌??蛇@使王良明頓時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做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都要偷偷摸摸去做,背著別人干。自己需要發泄出來,但是又不能,也不敢讓其他任何人看到一個大男生居然會躲在角落里哭天抹淚。

    正想間,一陣怪異的沙沙沙聲響,由遠及近,吸引了王良明的注意。他趕忙用袖口三兩把擦掉臉上的淚水,抬起頭,卻登時差點沒嚇得背過氣去。

    昏暗的路燈燈光下,一條碩大的狼狗,正瞪著一雙幽幽發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王良明感覺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愣愣地呆望著眼前的那條狗,所有的傷心與難過,在剎那間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再一次從心底油然而生的深深恐懼。

    自打小的時候,經歷過被一條大狗撲倒在地的可怕夢魘,他每次碰見鄰居家養的小奶狗都要躲得遠遠的,生怕再惹出什么幺蛾子。

    僵持了一小會兒以后,王良明謹慎地站起身,一邊悄悄地向后退去,一邊緊張地觀察著不遠處的那條大狗。那狼狗也不動,站在那兒,就那么看著他,十分瘆人。

    一步,兩步,三步……

    王良明大氣都不敢出,緩緩地向后踱著腳步,同時繼續緊盯著那條大狗的動向。大狗的定力也是出奇的穩,竟然一動都沒動,就那么看著王良明,讓他更是緊張得不行。

    猶豫著進退間,王良明沒看清身后的障礙,一個沒站穩,一腳絆在了一塊不平的土坑里,一屁股就坐倒在了地面上。

    “汪!”

    那大狗看見王良明異常的舉動,以為他要攻擊自己,徑直就猛撲了過來。

    此時,王良明再顧不得被砂石地硌得生疼的屁股。他抓起毛巾,站起來轉身就拼盡了全力往回跑。黑暗的夜里,在沒有路燈的荒野中,王良明只能聽見自己奔跑時急促的呼吸與心跳,和身后那狗時遠時近的腳步聲與狂吠。

    “汪!汪!汪!”那狗吠的聲音越來越大,亦越來越兇猛,好似還帶著些許怒氣,讓王良明感覺仿佛下一秒,它就要生吞活剝了自己一般。他根本不敢回頭,玩了命地向前跑,以至于連勞累都快要感受不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自家院子的柵欄門終于出現在了視野中。王良明趕忙加快了腳步,竭盡全力沖了進去,反手就關上柵欄門,落了鎖。完后,他這才感覺雙腿一陣發軟,身子不自覺地就要癱倒到地上。

    “良明,你怎么了???”一條有力的胳膊,這時撐住了王良明即將垮下去的身子。王良明抬起頭,正好對上了飛行員的那張闊臉。他十分吃驚,武藤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從地下室里出來了!

    “你怎么出來了?快,快進去!”這可怕的狀況,讓王良明不敢顧忌勞累,雙手不停地推著武藤,上氣不接下氣地匆忙催促男人趕緊下去。這時他發現,自家的屋子里面依舊黑著燈。因為才七點多,家人不可能睡覺,看上去竟像是母親和meimei還沒回家。

    武藤健二撓撓自己的后腦勺,耷拉著臉,有點苦惱地抱怨道:“我就出來上個廁所,你總不至于讓我都在那底下解決吧?”

    王良明這才松了口氣。武藤順手把他手里的那條大毛巾拿過來,搭在自己肩上,講:“小兄弟,謝謝了啊?!?/br>
    言罷,男人還沖王良明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看見這燦爛的笑容,王良明還沒停止瘋狂跳動的小心臟,莫名的就又有點要被撩撥得亂糟糟的沖動。為了避免讓自己再一次臉紅,他只得匆忙岔開話題,問:“我母親和我meimei還沒回來嗎?”

    “對啊,我是沒看見任何人進來?!蔽涮倩卮鸬?。聽聞這話,不祥的預感剎那間占據了王良明的整個腦海。

    怎么會這樣?王良明心想。往常來說,母親總是要求自己在天黑之前回家。她自己也是盡可能早早地就從縣城那邊的紡織廠趕回來?;靵y的年代里,家人之間分開得太久,互相之間難免會很擔心。

    可是,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莫非說……發生了什么……

    還是……只是晚了些而已?

    ………

    王良明在心中不停掰持著一種又一種可能,一旁的武藤健二卻拍拍肚皮,表示自己有點餓了,要他先去給兩個人都弄點吃的東西。心不在焉的他,只得進了廚房,從灶臺里面摸出了幾顆青菜和兩個土豆,把鍋放在爐灶上,給油加熱。

    真是的,這么久都不回來,到底是發生了什么?王良明仍舊很困惑,默默地詢問著自己。

    直到鍋里的油開始滋滋地冒出氣泡,他才從沉思中緩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居然忘記了要先洗菜和切菜。王良明匆匆忙忙把鍋抬起來放到一邊,端著菜筐來到水井旁,準備像平時母親做飯前那樣,從井里面打桶水出來,把菜葉子上面的泥洗干凈。

    平日母親在家,都是由她來親自弄這些,王良明從來不會,也不被允許去“礙手礙腳”地“瞎摻和”。所以眼下要他自己一個人來做,還真是有點費力氣。

    王良明提起那只水桶,學著之前觀察到的母親洗菜的程序,把桶掛在連結著轆轤的繩子末端的掛鉤上,慢慢搖動著往水里面放。

    這東西可還真夠重的。王良明在心里頭暗暗嘀咕著,覺得搖起來好像真的蠻吃力。他轉動著把手,好不容易才將桶放到了水里??墒悄悄就案≡谒嫔?,并沒如預期一般沉下去,而是就那么漂在上面,一滴水都沒能夠流到里面。

    王良明一下就犯了難。他伸手去搖了搖那根繩子,但是那桶口依舊直挺挺地向上杵著,對著自己,一點倒下去的架勢都沒有。王良明十分奇怪,仔細回憶起,原來母親打水的時候,好像也就是拿著繩子搖了搖,就能把水很輕松地打上來了。

    于是,他繼續用那樣的方法嘗試著。不過他發現,無論自己怎樣努力都依舊是徒勞無功的。這讓王良明不得不把身子更往下探一點,心想這樣是不是離桶更近一些,就能更好地cao縱一下繩子。

    可誰知,他腳下突然一滑,腰重重地磕在了井邊的石頭上,整個人猛地就要呈倒栽蔥的姿勢,摔到井里頭去了。

    “??!”

    危急關頭,王良明本能地驚叫了一聲,趕緊伸手抓住面前的井壁?;艁y中,他的腰身碰倒了放在一旁的菜筐,一個土豆‘撲通’一聲就掉進了井下的水中,頃刻間便徹底沒了蹤影。他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完全懸空在井口,只剩兩只手和一雙腳支在井壁上。

    望著井里面反襯著清冷月光的水,王良明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他努力用手撐著身前的井壁,想一點點地支撐著身體的重量站起來??墒且驗槭チ酥匦牡木壒?,任憑他怎么使勁,都無濟于事。

    王良明慌了。他想要大聲喊人過來,可卻又懊惱地意識到,對面的幾棟房子離得都挺遠。自己的聲音若小了,沒人聽得見;而如果把人家都叫了過來,那個人還在院子里,會不會被……

    對了,自己干嘛不叫他來幫忙?

    ……

    叫一個鬼子兵來幫自己?……

    王良明頓時感到一陣慚愧。自己一個中國人,居然還得依靠這個日本人來幫自己了?

    可是眼下,他又沒有別的辦法。畢竟,他不可能打算就這么墜下去死掉。

    ……

    幾秒鐘的功夫,王良明終于落定了主意。他狠了狠心,張嘴準備喊武藤過來‘救’自己??墒窃掃€沒出口,他就感覺,自己胸前的衣領子口猛然勒緊了脖子,接著整個身體就被一股很強的力道向后拉起。片刻后,原本架空在井壁上的雙腳,也重新穩穩地站在了地面上。

    王良明趕忙轉過身。因為方才那么倏然一下,還有些眩暈,他的目光只模糊地辨認出了月光下飛行員堅毅的臉龐。武藤十分詫異又有點擔心地問道:“良明,你在干什么呢?”

    王良明的臉很紅,很不好意思就這么直接告訴日本人,自己為了打水差點掉到井里去的事實,只好用手指了指吊在轆轤上的繩子,默不作聲。武藤走過去看了眼后,提起吊著桶的繩子,問他道:“你……不會用這個嗎?”

    尷尬的感覺愈加強烈,但王良明已無力再加以掩飾。他只得十分別扭地點了點頭,承認了這一事實。

    武藤笑了笑,對他講道:“良明啊,你過來。我告訴你應該怎么做?!?/br>
    王良明走上前,見武藤很輕松地提起繩子,順著井壁,將桶逆時針旋轉著在水里一甩。頃刻間,木桶口翻倒了下去,直接就沉到水里了。

    王良明怔怔地看著飛行員嫻熟的動作,心里很復雜。而武藤這時候已經用使得了力氣的右胳膊搖著轆轤把桶升起來了。見王良明仍舊站在一旁發著愣,武藤吹了個口哨,招呼他說:“把桶拿下來吧?!?/br>
    待王良明把系在繩子末端的桶卸下去后,武藤又走到井旁邊抱起那筐蔬菜,徑直就朝側屋那個廚房邁步過去。事已至此,王良明也不好再阻攔他進自己家,只得緊緊跟在后面。

    武藤把菜筐放在灶臺的一邊,四處打量起了周圍的環境與擺設。片刻后,男人點點頭,稱贊道:“你們這里,整理得,還是挺不錯的嘛?!?/br>
    “這地方原來是鎮長的屋子,鎮長看在我是大學生的份兒上,又能給德國大夫做翻譯,所以才把這棟房子讓給我們的?!蓖趿济鬟呎f邊搬來一條小板凳,坐下來笨手笨腳地擇起菜。因為原來很少做這類事情的緣故,讓此刻的他感到頗有些吃力。

    “要不…我幫你一起做吧?”武藤站在一旁,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他笨拙的動作,便插嘴問了句。

    “不用,你手壞了,更不靈活,還是我來吧?!蓖趿济黢R馬虎虎地應付了男人,顯得像是因為關心男人才這么講??伤约耗X子里卻有個聲音嘀咕著:這是被人嫌棄干不了活兒呢,還是被日本人嫌棄。

    想到這里,王良明心里不免升起了一點怨氣,雙手更是使勁搓起生菜葉子上的泥,把盆里的涼水濺得到處都是。

    武藤強忍著想笑的沖動,走到灶臺旁,拿起方才王良明已經熱好了卻又放涼了的油鍋,掂量了兩下,看了看。

    “良明,我說,”半晌,武藤放下手中的鍋,轉身對已經濺了半身水的王良明說:“你這油,放得有點多了吧?”

    “???那應該是多少???”毫無炒菜經驗的王良明抬起頭,疑惑地詢問他。雖說平時,王良明能夠簡單地熱點主食、剩菜,煮點粥之類的。但是,下油炒新菜,還真的是一次都沒有弄過。更何況,開戰以來,物資十分短缺,每頓飯基本上全部都是湊合湊合就過去了。

    武藤重新端起鍋,直接去到了裝油的罐子旁,將鍋里的油重新倒回進了一多半,只留下了一個薄薄的底。男人說:“咱們又不是做炸物,要這么多油,干什么?”

    王良明撇了撇嘴,郁悶地把洗好的菜拿到了案板上,開始用菜刀細細地切??晌涮賲s又拾起了被切得很碎很碎的菜沫子,有些無奈地打斷了他:“這些,可以稍微切大一點。否則這個樣子,怎么吃啊?!?/br>
    “哦!”王良明答應道,語氣有些沖。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頭別扭得非常厲害。明明武藤說得是有道理的,可是自己就是不高興被別人說。其他人也是一樣,盡管自己嘴上不會表達不滿,有時候還會真誠感謝,可是心里依然會覺得堵得慌。

    好不容易,王良明才按著武藤的‘指導’,把蔬菜勉強切成了男人描述中的理想樣子。接著,他又笨拙地削去了僅剩下的一個土豆的皮,將它切成好幾塊兒,再弄成薄薄的一片又一片。

    武藤把鍋重新架到了煤爐上。王良明端著一案板切好的菜,直接就要往鍋里倒,但再一次被武藤趕忙伸手一把攔了下來??粗荒樤尞惖耐趿济?,武藤十分頭疼地苦笑道:“唉,你要先等油熱了以后,再放下去啊?!?/br>
    王良明見自己又做錯了一件事,不由變得更加急躁,十分不耐煩地望著面前那口鍋。見油重新冒起了氣泡,他毫不猶豫地一股腦把所有的菜全都下了鍋。頓時,‘滋啦啦’,鍋底發出了劇烈的聲響。與此同時,大片白乎乎的熱氣騰空而起,伴隨著幾滴熱油,不偏不倚地濺在了王良明的胳膊上。

    “嘶?!蓖趿济鞯刮艘豢跊鰵?,趕忙扔下案板,把手臂浸到了桶中剩下的涼水里。武藤這時候徑直上前,也不再征詢王良明的意見,拿起了鍋鏟,開始攪拌起鍋里面的菜。

    “你手都壞了,還是我來吧?!蓖趿济鞲阍伊藥缀跛械氖?,心情非常差。但他看見男人接過了本該自己完成的‘任務’,面子上怎么說還是掛不太住。

    武藤則笑出了聲,講道:“沒事,我在部隊里做這些比較多了。你可以先看看我是怎么做的,學習學習。也順便給我幫下忙?!?/br>
    盡管心里十分不痛快,王良明也只得照著他說的去辦。不過乍一看上去,武藤做起這些來的確十分的得心應手,哪怕是在只能用右胳膊的情況下。

    就這樣,沒用多久,誘人的菜香味便縈繞在了狹小的廚房中。王良明去柜子上拿了鹽罐,走上前就準備往鍋里倒,但再一次被武藤伸手攔下。

    “我們日本人做這類青菜,都不放太多鹽的?!蔽涮僖幻娼忉屩?,一面把一旁的醬油瓶拿過來,倒了一點點醬油進去。他拿鍋鏟擱里面攪和了幾回,繼續講:“要是你這里有姜片和芥末這些佐料,就會更好了。不過沒有也沒什么太大關系?!?/br>
    說罷,男人就用右手毫不費力地端起了鍋,把做好的菜肴都倒在了王良明端過來的盤子上。

    “要不我們就進屋子里吃吧,怎樣?”武藤笑著問他。

    但王良明還是堅持把東西全部帶進了地下室里。坐在桌子前,眼巴巴地瞅著剛剛整齊擺放好的兩雙碗筷,王良明總感覺哪里不是很對勁。但是,他又說不清到底是怎樣的一種“不對勁”。

    武藤倒一點都不客氣。估計是因為中午沒吃東西,早上那包香腸和面包也沒能填飽他的肚子,餓了的緣故,讓男人拿起筷子直接就開始夾菜往嘴里送。

    “嗯,還可以,比我原來做的都要好多了?!币贿呏v,男人一邊又給眼前還并未動一下筷子的王良明也夾去了一點,對他說:“嘗嘗吧,看看你覺得怎么樣?!?/br>
    王良明不知怎么的,明明已經是到了晚上了,自己在外面也奔波了一天,可是自己卻提不起任何一丁點食欲。但他轉念一想,若是一口都不吃,好像有點不太給日本人面子了。

    于是,他最終仍夾起一片土豆來,慢慢放到了嘴里。甘醇的清香帶著一絲絲醬油的咸味瞬時縈繞在舌尖,徹底激活了他的味蕾。

    “怎么樣,不錯吧?”觀察到了王良明臉上表情細微的變化,武藤健二蠻得意地講道,一邊又夾了一些到他的碗里面。男人告訴他:“我們在部隊里,也都是輪流幫著廚師一起做飯。很多東西慢慢地也就學會了。不過啊,”

    武藤把自己的碗放到一邊,抹了把嘴邊的油,掏出了支香煙點上后,說:“回頭你還是去買點姜片和芥末來,這樣會更好一些。也可以找條魚,我給你做點生魚片?!?/br>
    王良明噘起嘴,嘟囔著講道:“現在這邊,天天物資短缺成這個樣子,哪里像你們的占領區里那樣,要啥有啥啊?!?/br>
    武藤卻不以為然,笑著回答他:“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嘛,要不,”男人拿開嘴里正在抽著的煙,一臉期待地看向王良明,問:“回頭我帶你出去找找看?”

    “不行!”王良明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這一提議,同時迅速把自己碗里的菜吃完,端著盤子里剩下的食物就要出去。武藤只好無奈地搖搖頭,嘆了口氣,跟他講:“好吧,好吧。不過這會兒,讓我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總算可以吧?”

    ……

    晚間的天氣涼了一些。一陣陣清涼的微風徐徐而過,使得前兩日聒噪的知了與昆蟲也陶醉在了這難得的安逸寧靜氛圍里,忘記了繼續演奏那稱不上好聽還是難聽的協奏曲。

    武藤坐在門廊的臺階上抽著煙,望著廚房里面忙不迭把剩菜收拾好,再把碗筷洗干凈了的王良明,臉上的神色有點復雜。

    他默默數了數,來到大陸的戰場,也有些年了。每天不是執行軍事任務,就是進行反反復復的訓練。盡管自己這支飛行編隊比較特別,不會去主動傷害老鄉們??墒?,當每次往返目的地與基地的時候,他自己每一次向下看去,映入眼簾的景色,往往都是那么千篇一律:沒有生機,彌漫著硝煙的土地。

    一片又一片連綿的瓦礫堆,漫山遍野覆蓋著被烈火燒成焦黑色的植被。偶爾,眼神好的他也能看到一兩個稀疏的人影,在廢墟中拼命地刨著什么??諝庵?,總是彌漫著隱隱的尸臭。若是沒有炮火的轟隆聲,還會間接聽到平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五年了,或者說,更長,如果算上自己到滿洲國的那段時間的話。

    從東京派過來的政府要員們,總是會時不時召開大大小小的表彰會,表揚那些在‘大東亞圣戰’中表現英勇的士兵和軍官,不停地歌頌他們為天皇盡忠,七生報國的優異品質。來自國內的那些報紙和書刊,也天天吹捧著這場‘偉大’的戰爭。

    如果單看這些,人們一定會以為,這場戰爭是多么宏偉正義,昭和男兒們是如何‘英勇’地在戰場上沖鋒陷陣,‘解救’身陷于西方列強殖民囹圄、水深火熱中的東亞各國的人民。

    可是實際情況呢?

    武藤將手中快要燃盡的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滅。

    他回想起,自己在滿洲國的飛行學校和德國培訓的時候,所有的飛行與戰斗綜合成績都是排在第一第二位。軍部也是非??粗刈约哼@個‘好’胚子,所以才會把自己分入了陸航編隊,授予了個少尉軍銜。

    不過,當自己第一次執行任務,從飛機的駕駛艙向下望去,看見地面上絕望的人們正無助地四處亂跑時,已經放在炸彈發射器上的手指硬是遲遲按不下去了。

    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們只是普通的老鄉們,又不是軍人,為什么要牽連他們?

    但是,他又明白,身為一名帝國的軍人,服從命令,效忠天皇,是自己必須要履行的職責。

    當時,同行的其它戰機都被派去轟炸國民黨部隊的軍事要塞,只有自己一人被分配到了被‘誤以為’是軍事區的平民區執行任務。通常來看,沒有人會即刻知道具體執行的情況,只有事后大部隊進駐的時候,才可能會有人去統計具體的傷亡數字和損失程度,前提是局面如果沒有混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話。

    他猶記得,自己駕駛著飛機在低空不斷盤旋,從那個村子的一角飛向另一角,同時內心已經糾結成了一團。怎么辦?自己不可能帶著炸彈重新返航,而如果把炸彈扔下去,那么底下的人們,便再也無法見到第二天的陽光了。

    ……

    但武藤已經記不得那天自己究竟是在怎樣的一種狀態下,愣是在地面上所有人驚訝的目光里,把飛機開到村子旁的河道上空,一股腦地將所有攜帶的死亡‘包裹’全部傾瀉了下去,再在騰起的一大片水霧中狼狽地離開的。

    地面部隊很快就進駐了那個村落,村子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的事情也被上報給了飛行編隊?;氐交?,武藤本以為自己一定要被嚴厲的處分了??墒撬踔?,當天晚上自己的長官把他單獨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出乎意料地大加贊揚了自己。

    “武藤少尉,你可算是給我們找到了一個好的交差辦法了?!?/br>
    男人一直都忘不了長官拍著自己的肩膀時,那滿臉的眉飛色舞,和發自內心愉悅的笑。自打那以后,自己的編隊再要被命令執行針對平民區的任務,就開始‘打虛槍,炸空地’的策略了。

    也許,王良明那天碰到的人,就是自己的長官帶的編隊?

    ……

    一片漆黑的夜里,唯獨眼前這棟房子的廚房里亮著一點燈光,里面還有一個和自己年齡相差并不是很多的人在勞作著,盡管并沒有那么能干。武藤感覺,待在這樣一個地方,過點兒平凡的日子,還是挺不錯的。

    飛行員忽然又發現,這個中國青年人跟自己待在一起的時候,自己就好像找回了失去很久的什么東西一樣。是什么呢?

    他知道,其實自己也不是完全沒有被那些瘋狂的口號蠱惑過,甚至曾有過無數次心動。否則,自己當初也不會主動去滿洲了。只不過,在這里過了這么些年,他才慢慢感受到了,那些和宣傳中不太一樣的冰冷現實。

    而在這樣的時代環境下,能夠跟個人平平靜靜地待在一起,哪怕就是多坐一會兒,感覺都不太一樣呢。

    奔波征戰久了,自己也想安分下來了吧。想到這里,武藤不由自嘲地笑了兩聲。一抬起頭,他看見王良明正拿著兩個玻璃杯走來。武藤望著里面黑乎乎的液體,有點好奇地問道:“這是什么?”

    “酸梅湯?!蓖趿济骰卮鸬?,同時在武藤身旁的臺階上坐下。飛行員接過杯子喝了一口,連連夸贊說:“不錯嘛這個,挺清爽的?!?/br>
    “嗯,就算是……感謝你今天晚上幫了我這么多忙了?!蓖趿济髡f著,還主動跟他碰了下杯子。

    武藤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一時間不知道怎的,竟有點愣神。

    自己好像,一直都想找尋的,這種,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的感覺?

    王良明發現飛行員又在緊緊地盯著自己死看,臉不自覺就漲得通紅,喉嚨發緊,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發覺自己失態了的武藤這才回過了神,訕訕笑了笑,干咳了兩聲,搖著杯子里的液體,講道:

    “我開始還以為這是可樂呢?!?/br>
    “你喝過可樂?”王良明放下杯子,好奇地看向男人。原來在北平的時候,他也曾聽說過這種洋飲料。但是因為國內基本上就沒有賣的,所以都只是聽曾留過洋的老師眉飛色舞地說這種飲料是多么多么的好。而具體是個啥滋味,他自己也不知道。

    “嗯,他們從美軍那邊的基地運回來過。不過,我感覺汽水喝起來又干又澀,并沒有什么意思?!闭f到這里,男人仰起頭,把杯子里的酸梅湯一飲而盡,接著感嘆了句:“還是你們支…啊你們中,國,的東西不錯?!?/br>
    “你好像對西方的東西很反感啊,就是喜歡中國的這些,什么鍋碗瓢盆,湯湯水水的,要么就是古代的封建糟粕?!蓖趿济髦v道,言辭間頗帶了點嘲諷意味。

    武藤卻說:“你看,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飛機也是西方人搞出來的儀器。我要是真的如你所說,反感你口中的‘現代文明’,那我不是得……”

    話講了一半,飛行員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便把手中的杯子放了下來,笑了笑,說:“不過,要是能給我個機會,能讓我不再去參加戰爭的話,我可能還真的挺樂意的呢,哈哈。就像……嗯?!?/br>
    王良明靜靜望著不遠處漆黑的路口,心中不安的感覺開始逐漸增強。大概已經八點多了,他不明白,母親和meimei怎么還沒有回來。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日本兵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王良明說會兒話。

    天空中那輪原本還挺明朗皎潔的月亮被飄來的云遮蓋住,漸漸模糊了輪廓與光澤。徐徐而過的風,不免讓王良明感覺有些涼,抱緊了胳膊。

    “要不,你進屋里去等她們吧?或者拿件衣服換上?”武藤注意到了他的反應,有點擔心。

    “沒事,就剛才有點風而已?!蓖趿济鲹u搖頭,還是堅持坐在門廊上。但他不知道具體該做什么,只好揪了一根野草,在手指間纏繞著打磨時光。過了半晌,王良明實在找不到什么新穎的話題,只好隨口問了句:“武藤先生的家人,現在是也來這邊了嗎?”

    “都說了嘛,我是你哥,不是什么‘先生’?!憋w行員頗為不滿地抱怨道,但眉宇間添了一絲嚴肅和蒼涼。日本兵告訴他:“家人也有,不過現在家里只剩我和祖母了,在青森。父親走得很早。前些年的時候,母親為了響應軍部號召去了……緬甸還是哪里,做隨軍護士,從此便再沒有了任何音訊了?!?/br>
    講到這里,男人停了下來,重重地嘆了口氣。

    “沒有音訊,不代表……”王良明想安慰他一下,本能地就張嘴來了一句。但是,他瞥見了日本兵變得比較難看的臉色,便明白自己好像又失了言。王良明匆忙閉上了嘴,趕緊跟男人道了歉。

    “哈,其實也沒什么?!蔽涮儆稚钌顕@息了一聲,不過方才那一絲嚴肅的哀傷已經在他臉上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釋然。男人講:“這么多年,一個人,自己不是也這么過來了嘛?!?/br>
    說完,他又自顧自地點上了一支煙,靠在了門廊的柱子上。王良明用余光瞟著身邊的日本人,覺得有些難過。同時,也還有一種很復雜的心情夾雜在里面。

    什么樣的心情呢?他自己也說不準。畢竟是他們發動了戰爭,而自己的祖國因此正遭受著苦難。但是,大家都是人,人和人之間,還是有著許多共性的。

    也就是那種可以被稱之為‘人性’的東西吧。

    ……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可不遠處的路口卻依舊沒有一個人影。

    王良明有些坐不住了,時不時站起身,在院子里來回踱步。偶爾,他還會趴到柵欄口,向遠處張望幾眼??梢琅f如之前一樣,夜幕中,他什么都看不到。附近的那幾戶人家都早早熄了燈。而隔壁張老伯家的門口,那輛二手吉普車,也并沒有開回來。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依舊沒有任何人過來,或者出去。那愈加濃厚的夜色就像一只張著大嘴的猛獸,匍匐在不遠處的那個路口。好像無論是誰,只要稍稍多走過去一點,就會被無邊的黑暗所吞噬。

    日本兵坐在門廊里,沒有說話,只是沉著臉,望著眼前來回來去走動著的王良明,自己也不停地抽著手中的煙。多年征戰的經驗,讓他隱約中不由有了一絲絲不祥的預感。不過,因為不想平添王良明的擔憂,所以他并不打算過去跟王良明講那些不好的猜測。

    他想起,自己那年,每天清晨都會爬到家附近的山上,眺望著西南方的天空,期望著母親能夠早點回來。只不過,最后……

    ……

    武藤覺得有點可笑。大政翼贊會和東條內閣總在說大東亞共榮會給人民帶來希望,可是到現在為止,當撕去了所有華麗的宣傳辭藻所拼湊而成的拙劣偽裝,留給現實的,除了迷茫,好像也就剩下生離和死別了。而在那里焦急地等待著的王良明,簡直就是自己當年的影子。

    心中隱隱約約的一陣作痛,讓武藤不自覺地握緊了自己的右拳。男人內心里有點柔軟的部分突然顫抖得厲害。他在想,如果那個人真的成為了第二個自己,那么自己,可不可以給他……

    正思索間,武藤卻看見王良明有些沮喪地朝自己走來,頹然地坐到臺階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眼睛里寫滿了迷茫和憂慮,語氣都有些顫抖:“她們……不會是遇上了……”

    武藤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過了半晌,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底氣,伸手一把攬過王良明的肩膀,很堅定地安慰起他說:“不會的。別亂想。再等等?!?/br>
    王良明渾身上下的力氣仿佛都被抽離得一干二凈,整個人順勢就靠在了武藤的身上。他第一次,亦或說是再一次,感覺到一種無助,一種對未來,對未知如此強烈的恐懼。而這樣的恐懼感在漆黑的深夜里,在只身一人的時候,會更加明顯。

    親人都不在了么?自己被一個人拋棄在這世界上了么?

    快要窒息的感覺,讓王良明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他強忍著,好不容易才沒讓淚水滑出來,以防給日本人看了笑話。這時候,他才又意識到自己正靠著日本兵坐著。而且,自己似乎已經對他說了本不應講的話。

    ……

    王良明發現自己的意識漸漸有些渙散,在腦子里朦朦朧朧混亂成了一片?;秀遍g,飛行員身上有股淡淡的尼古丁味道飄進了他的鼻孔里。那氣味好像有安神的作用一般,讓他焦躁恐懼的心緒,竟稍稍平靜下來了一點。

    他想,這要是放在之前,日本人若要是這么對自己,恐怕自己定會慌忙躲開的。但是現在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突然沒有了逃避的欲望,還挺希望能多倚靠一會兒。

    飛行員的肩膀和他那強健的身板兒一樣,全是隆起的肌rou,硌得王良明的腦袋稍稍有一點疼。

    不過這種硬朗并沒有真讓他不適,反而使王良明產生了種錯覺,總讓他以為,好似有種什么樣的力量在支撐著他自己脆弱的神經一般。

    ?!

    自己又在亂七八糟想些什么?!王良明暗暗責怪著自己,但眼皮卻感到有些重。他嘆了口氣,畢竟白天跑了那么多地方,這么晚了,有些累,倒也很正常。

    不過,母親和meimei到底在哪里???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

    迷迷糊糊中,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耳畔傳來了汽車的鳴笛聲,王良明感覺有人輕輕拍了拍自己。他睜開眼,見武藤正指著不遠處向門口駛來的車,讓自己趕快過去。

    再明顯不過,是那輛二手吉普車,是張老伯回來了。

    王良明仿佛突然間就有了種重獲新生一樣的興奮,‘騰’地就站了起來??蓜傔~開腳往那邊跑了兩步,他猛然意識到了某些不對,又停了下來。他回過身,一把拽起因為看見自己突然折返回來而有點疑惑的飛行員,直接往地窖跑。

    “唉,我說良明啊,咱們不要這么急嘛?!蔽涮俦凰怖抢镒?,很是無奈。

    然而此刻,王良明心里先前的感傷情緒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了慌亂,想要趕緊把這個日本人藏起來。匆匆忙忙打開了地窖的門后,王良明就焦急地催促著武藤趕快到底下去。

    “其實,你也可以……”

    武藤還想多說點別的,王良明卻看見母親和meimei已經從車上下來了。他一心急,使勁兒推了飛行員一把??蛇@一推倒好,日本兵腳下一個沒站穩,直接從樓梯上翻滾了下去。

    ‘咚!’武藤強壯的身體落在地上,發出了非常大的一聲悶響。

    王良明登時就被嚇傻了,卻也顧不得別的,趕緊隨手關上了地窖的門。然后,他跑到了前面的院子里。母親和meimei正提著一兩袋子買來的東西,往屋子里進。

    “良明?你怎么還沒睡覺???”母親看見王良明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些奇怪但又很平靜地問道。

    王良明望著母親,過了好一會兒,才回想起來自己先前的擔憂與焦慮。他反問說:“娘,你們去哪里了???”

    “啊,我就是帶你meimei去縣城逛了逛,看了幾件衣服。另外,你們不是這兩天覺得飯菜不好嗎?我就順便買了點兒點心。等天黑的時候,那邊又正好搞了場什么義演,就留下多看了一會兒?!?/br>
    依舊十分平靜的語氣,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歉意或者愧疚。

    王良明不知自己怎的,一股無名火直接從心底騰了起來。他極力壓抑著心底的憤怒,質問道:“你們……干嘛不早點回來……”

    母親有點吃驚,回過頭奇怪地看著他,答復說:“不是說了嘛,就是看了一會兒演出。所以我們……才回來晚了一點。你這么大了,自己一個人還不敢在家???飯吃了嗎?”

    王良明覺得自己胸中壓抑的痛苦早已轉為憤怒,似乎下一刻就能夠徹底爆發。他心想,自己方才苦苦等待了那么久,甚至一度以為她們可能已經遭遇了不測。擔心成了那個樣子,還讓日本人看了笑話,如今她們竟然覺得還挺無所謂的?!

    “問你呢?吃了沒有???”母親見他不回答,又問了一遍。

    王良明則望著母親一臉無事的模樣,倏然不自覺地想起了前天,自己是不是曾經也……

    幾秒鐘后,王良明默默地點了點頭。

    “吃了就行了。婉寧你也趕緊收拾東西,睡覺。都這么晚了,明天還得去工作呢?!闭f罷,母親就打著哈欠,帶王婉寧一并推門進了屋子。

    王良明看著母親的背影,很想發火,大聲地吼上幾聲,卻再怎么都喊不出來了。他知道,前天,自己和母親吵架的那天,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同樣也并沒有覺得在外面逗留久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而那天的母親,又何嘗,說不定就是今日的自己呢?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做的事一定百分百合情合理,卻總是在擔心和提防著,害怕親近的人,是不是會有什么差池。

    莫非,這就是動亂年代的常態?

    看見房子的門再一次被關好,王良明默默地坐回了走廊的臺階上,把臉埋進膝蓋里,任憑熱乎乎的眼淚浸濕了自己的長褲。他也不知這是因為傷心,還是感動。不過不論怎樣,他很慶幸,家人總算平安了。平安回來了,就比什么都好了。自己好像真的只奢求這一件事。

    又過了好一會兒,王良明抬起頭,心里卻再一次‘咯噔’了一下。他發現,日本兵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從地窖里走了出來,站在自己面前,環抱著胳膊。男人肩上搭著那條大白毛巾,黑著一張臉,正瞪著他。

    王良明硬是愣了半晌,任憑那強烈的壓抑感再次迎面襲來。他慌忙站起身,連連鞠躬給飛行員賠禮,說:“真是對不??!剛才我有點太著急了!真的對不起!”

    可武藤卻也不理他。男人一手叉著腰,緊盯著他的眼睛。

    “武藤先生……我…”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飛行員故意弄得很大的兩聲干咳打斷。

    王良明這才想起來,他不讓自己叫他先生的事情??墒撬塥q豫,若是去喊那個稱呼,未免也有點太讓自己……

    他看到,那雙深邃到不可見底的眸子,從始至終就沒從自己身上移開過,好像一把手術刀一樣,把自己的心臟和大腦都解剖得淋漓盡致,讓他幾乎尷尬到了無地自容的境地。

    王良明結結巴巴地繼續說道:“哥,那個……今天有點太晚了,我也有點困了。要不,咱們明天再……?”

    說到這里,王良明直想狠狠抽自己兩個耳光。他不知自己怎么搞得,居然又開始和日本人講起了條件。

    武藤看著他,模樣嚴肅得猶如一尊大理石像一般。片刻,他用手捏起了自己右肩膀上一片濕了的衣角,痞痞地壞笑道:

    “睡得都把口水蹭我身上了,還要跟我說困?”

    王良明登時一陣臉紅,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武藤這時候走到了他面前,佯裝出很嚴肅的口吻,對他講:“看來,我還是對你有點太……縱容了啊?!?/br>
    王良明非常心虛地抬起頭,卻見日本人已經去到了自己身后,自己頭頂都能感受到他沉穩的鼻息。那只有力的手,再次重重地搭在了王良明的肩膀上。

    飛行員推著他,徑直就往屋后面的山谷里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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