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藍只覺周遭變得一片死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他那有些恍惚的視線里只看見奚狝緋紅的身影從破碎的落地窗飛出去，空中灑落的血液如同慢動作一樣在頌藍倏然瞪大的藍眸中劃過。

    “不——”

    頌藍喉嚨撕裂般的慘叫出來，他想要撲過去，可是雙腿卻仿佛不是他的，沉重又冰冷，木僵僵不聽使喚。

    海之靈臨死一擊，頌藍知道那種力量有多恐怖，再被他的海洋祭司力量增幅——

    奚狝受傷后很難痊愈的體質……

    無盡的恐懼排山倒海地將他吞沒，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奔向窗外草地上的紅色身影。

    不要……死……

    頌藍心中瘋狂呼號，怎么樣都行……不要死……

    奚狝無聲無息地倒在柔軟的青草地上，面白如紙，顯得眉毛和長睫毛越發烏濃，口中溢出的血液把嘴唇染成鮮紅，胸口的衣服被噴出的血液染出大片暗色。這樣的奚狝，沒了平時的慵懶靈動和霸道肆意，居然有種凄厲的絕美和令人心悸的脆弱。

    頌藍驚懼至極地看著奚狝，看著那刺目的血色，渾身如同慣了冰冷的鉛水，沉重又麻木，發鈍的腦子沉重地轉動——他……對著奚狝出手……傷到了奚狝……

    傷得這么狠！

    劇痛突然在心口炸開，刀子一樣割裂四肢百骸。頌藍跪倒在地上，牙關咯咯作響，他來不及想別的，無盡的痛苦和后悔讓他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的手抖得都快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一點一點爬過去試探奚狝的鼻息。

    還好，還好，還活著……

    頌藍鼻子發酸，眼前一片模糊，他大口喘著氣，可是奚狝毫無生機的面頰和口鼻中涌出的鮮血再次讓他心疼得仿佛活生生被人挖掉了一大塊。他哆嗦著，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怎么處理奚狝的傷勢，碰哪里都怕他疼。頌藍脖子以上仿佛變成一團霧茫茫的，痛楚不堪的空白。

    就在他拿著續命寶藥準備給奚狝灌下去的時候，奚狝得長睫毛顫了顫，仿佛要醒了。

    他顯然很疼，眉頭皺著。

    頌藍眼前發黑，兩只手想要把他抱起來，又根本不敢動作。就這么看著，缺了一大塊rou的心像是被一片片割下來煎炸一樣痛不欲生。

    奚狝輕輕咳了一聲，唇角又是一股鮮血涌出。

    “奚狝……”頌藍喉嚨沙啞，費盡全力才擠出這泛著血腥氣的兩個字。

    奚狝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睛，直接對上頌藍恐懼后悔，痛苦不堪的眼眸。

    深黑，無盡的黑，那圓而深的眼眸里是沒有溫度和情感的黑色。再不見之前的輕松愉快，更沒有頌藍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感情。

    頌藍如同被澆了一大桶冰水，牙齒打顫，一種更加冰冷的恐懼在心底瘋狂漫延。

    “奚狝……靈主……奚狝……”頌藍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想去碰觸奚狝。

    奚狝卻往后躲了一下，像是受傷小動物那種下意識的，對傷害它的人那種躲避。

    一種無法形容的難過讓頌藍再也控制不住彎下腰，幾乎要嘔出血來。

    他讓奚狝傷心了。

    他無比清晰地確認，奚狝之前終于把他看做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侶，可以相信，可以依托情感的守望。

    他卻在這個時候，站在海之靈那邊，給了奚狝致命一擊。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對不起……”頌藍已經心痛愧悔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他不敢再去碰奚狝，只是跪在奚狝身邊，用力抓住幾根青草，泣不成聲。

    奚狝又閉上眼睛。

    “狝狝！”一個聲音遠遠傳來，帶著惶急。

    緊接著幾個人影轉瞬到達眼前。

    一身墨綠衣袍的陳黜衣沖在最前面，后面緊跟著體恤長褲，露著兩條膀子的封遲。木魚咔噠咔噠地飛奔，努力跟上兩人的腳步。遠處還有三個人也在往這邊走，其中一位正是玉色衣衫，表情凝重的霽影妖王晏熹微，他身邊還跟著那兩位十月高段，神情恭謹嚴肅的侍衛妖靈。

    靈主與守望氣機相連，距離又這么近，奚狝受傷那一刻，陳黜衣和封遲立即感覺到了。他們不知道奚狝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感覺是受傷了，嚇得連忙往海之靈神殿這邊跑，正好碰上也往這邊來的木魚。晏熹微說他在外面散步，感覺到這邊有古怪的靈力波動，才過來看看。

    陳黜衣本來以為又有什么人算計奚狝，奚狝跟人動手了。一邊跑，一邊把紅泉島所有妖兵都集結過來。結果到了地方，就看見頌藍跪在地上，已經恢復了青春外表，只是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眼中淚珠滾落，滿眼慘痛的悔意。

    看到頌藍身邊躺在地上的紅色人影，陳黜衣腦袋一懵，人已經出現在奚狝旁邊。

    “狝狝……”

    陳黜衣看著奚狝唇邊的鮮紅，瞬間呼吸停滯，腦袋一片空白，然后就是尖銳的刺痛，那血色好像刺進他眼睛里一樣，生生的疼。

    “這他娘的誰干的？”封遲暴怒的低吼如同雄獅的咆哮，他的眼中燃燒著如同巖漿一樣的怒火，兇悍異常地四處掃視，身上氣勢勃發，就像即將噴發的火山一樣恐怖暴烈，周圍草坪上的小草瞬間被壓成了齏粉。

    晏熹微并沒有靠得太近，只是不遠不近地看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地上的紅衣少年身上。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人類形態的奚狝。如同濃墨般散開的長發，紅得刺目的鮮血，白得嚇人的臉，眉睫烏濃，即使身受重傷，面容慘淡，依舊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這種美，驚世而脆弱，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化為烏有。

    這樣的美值得永遠珍藏。

    晏熹微摸著自己的心口，那顆徒有其表的假心臟似乎越發真了，居然一陣冷一陣熱，還微微的發緊發疼。

    他想看看那雙眼睛睜開是什么樣子。晏熹微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幾步，察覺到自己的動作，又站在原地不動。

    陳黜衣煞白著一張臉，根本不敢亂碰奚狝。封遲臉上陰云密布，手里六七個藥瓶子，在奚狝耳邊拼命壓住聲音，讓他吃藥。只有木魚，木頭架子卡拉卡拉哆嗦了一陣之后，蹲下來，輕輕抱住奚狝，動作熟練，溫柔至極。

    “慢點慢點！”封遲在一邊看得齜牙咧嘴，他自己根本不敢抱奚狝，看著小貓唇邊的血跡，他都要疼死了，比他自己受傷還要疼上百倍，像是在他心尖剜rou一樣。

    奚狝被木魚攬在懷里，呼吸似乎順暢了一點，聲音微弱：“糖球?！?/br>
    木魚立即拿出一個精致的金屬小盒，里面是一盒子顏色漂亮的糖球。木魚拿出一顆糖球，放到奚狝唇邊。奚狝一口吃了，臉色漸漸好了一點。木魚立刻又拿起一顆送到奚狝唇邊。

    陳黜衣看了木魚一眼。奚狝的糖球，木魚那里居然有一整盒。不過這時候他也沒心思想這些。轉身看著跪在地上，神魂失據的頌藍。

    “怎么回事？”陳黜衣一雙墨綠的眼眸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漸漸凝結沉重的冰雪。

    頌藍只是呆滯地看著奚狝，毫無反應。

    封遲強忍著把頌藍拎起來暴揍的火氣，沉聲道：“有屁就趕緊放出來，小貓怎么成這樣了？哪個逼干的？”

    頌藍眼珠木愣愣地轉動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我……是我……”

    “我cao了！”封遲的聲音跟悶雷一樣，一把將頌藍拎起來，跟拎小雞似的，“你干的？你他媽有??？”

    “封遲，把他放下?！鞭瑟A開口了，語氣很輕，可是封遲卻聽得硬生生打了個寒顫，趕緊把頌藍扔下。

    陳黜衣看著奚狝漆黑一片的瞳仁，心臟恐懼地收縮。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顫抖，輕輕摸摸奚狝的手……一片冰涼。

    陳黜衣心痛萬分，又滿心憤恨。一定是頌藍做了什么讓奚狝難過了。奚狝的狀況本來就是一種很脆弱的平衡，若是弄不好……陳黜衣墨綠色的眸子痛苦地顫抖。

    不會，絕對不會。

    “狝狝……我們回家吧……”陳黜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溫暖。

    奚狝卻像是沒聽到他說話似的，靠著身后木魚堅硬的胸膛慢慢坐起來。他傷得極重，動作很吃力，封遲和陳黜衣在一旁看得額頭冒汗?？墒窃谵瑟A那種目光下，卻不敢上前。

    木魚穩穩地撐住奚狝，沉默著，仿佛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支架。

    “頌藍……”奚狝聲音輕而平靜，完全沒有平日的慵懶狡黠。

    “靈主……”頌藍一顫，他的眼睛干干的，直直地看著奚狝的臉。木魚已經輕手輕腳地擦干凈了奚狝唇邊的血跡?，F在那張臉美得有種虛幻感，仿佛就要化為虛無。

    “我說過……從不虧待床伴?！鞭瑟A沒什么表情，平鋪直敘地說，“你也不例外。所以，還是跟你說清楚。我雖然渣，但這點人品還是有的?！?/br>
    “不！奚狝！靈主！”頌藍渾身戰栗，像是被人狠抽了一巴掌，往前爬了幾步，藍眼睛驚恐地看著奚狝，“對不起，是我錯了，我，我那時候……我錯了，靈主，求你……別說，我再也不敢……”

    頌藍眼中浮起驚惶至極的淚水，那種惶恐到極點的語無倫次讓陳黜衣和封遲都驚呀又憤怒地看著頌藍。

    難道奚狝的傷真是他打的？

    陳黜衣和封遲都有點難以置信，頌藍對奚狝的感情他們都看得出來。怎么可能下這么狠的手？

    奚狝沒什么力氣地擺擺手：“別說這些?！?/br>
    他手上銀色光芒綻放，進入頌藍身體，直接抓出一道青黑色的符印。

    木魚發現他竟然在重傷狀態下動用靈力，急得伸手阻攔，可是哪里攔得住。只能溫柔又無奈地抱住奚狝，在他身上輕輕撫摸兩下。

    “萬骨枯？！”陳黜衣勃然色變。

    遠處的晏熹微也是一愣，這種惡毒的玩意兒居然還有人敢用？

    “大概二十年前在你體內種下?！鞭瑟A氣息有點不穩，“若不是那位施咒者已經玩兒完，我現在這德行，還真抓不出來這東西?！?/br>
    萬骨枯，臭名昭著的惡咒，斷絕一族血脈供養己身，在妖界人人喊打。

    施咒者為了提升力量，或者掠奪天賦，將惡咒打入幼小妖靈的妖丹，待其長成，或者哄騙，或者迷惑其靈智，讓中了惡咒的妖靈心甘情愿敞開心神，然后掠奪其所有——生命，靈力，天賦，體質，還包括所有血脈相連的親族生命。

    但是這種惡咒限制極多。必須是幼年中咒，需要施咒者長期經營。中咒者必須對施咒者非常信任。而且中咒者一旦成為妖王，惡咒即刻失效。

    頌藍面色慘變，不可置信地瞪著海之靈神殿的方向。

    頌藍很聰明。

    看到萬骨枯他就明白了很多東西。他的老師原本天賦極佳，但是不幸受了重傷，不得不從海洋祭司的位置上退下來，專心培養下一任祭司，也就是頌藍。

    他現在知道了為什么老師不許他動情，不讓他跟隨靈主，嚴厲規范他的一舉一動，讓他把海之靈的威嚴深深刻進心底。又傾力培養他?？粗难凵窨偸怯行嵟桓?，還隱隱帶著期盼。

    他以為老師是為他自己的不幸命運感到憤怒，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真相卻如此丑惡……

    這位前任海祭大人看中他的靈引體質，種下惡咒，把他養成那副又高又傲的性子，哪個靈祝能真心喜歡他？若不是他死心塌地看上奚狝，現在還乖乖守著海之靈呢，變成越來越肥的待宰羔羊。

    五年前“老師”不知用什么法子控制了海之靈，把自己跟海之靈結合在一起，就等著吞掉他。

    估計是他的提升速度大大超出了“老師”的預期，隨時都能晉升妖王，這位才急著出手。

    如果不是奚狝，以他對于神靈的虔誠和對老師的信任，已經被掠奪所有，成為一具尸體。他這一支鮫人全族，所有跟他存在血脈牽連的鮫人都會死于非命，生命力靈力被吸食一空。

    若不是奚狝……

    在奚狝救他的時候，他在幫著海之靈傷害奚狝……

    頌藍猛地回頭看奚狝，看到那衣服上的血跡，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地上。

    他居然就那么不分青紅皂白，仿佛腦子被狗啃了一樣，為了維護海之靈，傷了奚狝。

    奚狝，剛剛給了他金色的印記……

    奚狝才說了喜歡他……

    他才拿到手，還沒捧牢的幸福就被他自己親手砸了個粉碎！

    在他對著他出手的時候，奚狝有多難過？

    無盡的悔恨像是毒蛇一樣嚙咬著頌藍的心，他顫抖得快要跪不住，一點一點朝著奚狝爬過去，仿佛重傷垂死的人是他一樣。

    奚狝卻抬起腳，阻止他靠近。

    頌藍臉色像個死人，只剩下一對眼睛還有一點光，掙扎著望向奚狝。

    “你別靠近，我喘不過氣?！鞭瑟A的聲音平靜，卻有種說不出的生冷。

    頌藍被奚狝一句話說的再不敢往前，看著他虛弱的樣子，心如刀絞。

    “現在，說說我們?！鞭瑟A漆黑的眸子沒有任何感情地對上頌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