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歸消沉了一段時間，終于被高數激活了。試卷上那個鮮艷的F就像達摩克里斯之劍嚇得他一身冷汗，一個威嚴的聲音在他腦袋里嗡嗡地響：陸歸啊陸歸，你這是在做什么！你爹問全村人借錢供你上Y大，就是為了讓你在這長吁短嘆、蠅營狗茍？還說什么努力爭取獎學金，你看看你這慫樣，還不如趕緊收拾包袱回家種田！

    他一咕嚕滾下床，叫住準備出門的林楓晚：“等等我，我也去！”

    今天沒有課，林楓晚準備去市圖書館借幾本書，順便買些參考資料。剛好附近的體育館舉辦演唱會，出租車都往那邊跑了，便只好改乘輕軌。

    陸歸自從入學后幾乎沒出過校門，這是他第一次坐輕軌，簡直就是鄉巴佬進城哪哪都新奇。林楓晚卻一直臉色不佳，車廂里擠得像罐頭一樣，各種氣味難以描述，還有小孩哇哇大哭，簡直集齊了所有他討厭的情況。

    下一站又上來一群人，把陸歸和林楓晚直接沖散了。好不容易到了圖書館站，陸歸下了車掏出手機——咦？？？？？手機呢？！

    他那個出土文物手機估計是不會有人偷的，百分百是給擠掉了。陸歸心也疼肝也疼，渾身都疼，渾渾噩噩隨著人流出了站，站在繁華的市中心就像站在滾滾洪流中的一個小孤島，一時不知道何去何從。

    “同學，請問你知道這個餐廳怎么走嗎？”

    陸歸傻傻地看著站在面前的男人，半晌才回過神：“對、對不起啊，我也不知道?！?/br>
    男人笑道：“哦，我看你的樣子是個大學生，以為你比較熟悉這一片呢——聽你的口音有點像F市人？”

    “啊，我的口音……哦，噢，是，我就是那邊的，不過不是省城，是黑崗鎮的?！?/br>
    “那真是巧了！我是省城的，咱們是老鄉。在Y市要找個老鄉可真難，這都能碰上真是緣分……”

    這個男人非常健談，但又一點不會惹人反感。沒幾句陸歸的底就被摸了個七七八八，眼下的窘境自然也沒能瞞過去。

    “你先不要著急，都這么大個人了，不會出什么事的?！蹦腥税矒岬?，“不管走散到哪里，總歸是要回學校的?，F在的問題是你的手機丟了，要趕緊買一個，否則萬一家里有什么事找不到你就該著急了?！?/br>
    陸歸支支吾吾的，他當然知道，但他買不起啊。那個老手機還是村里一個大伯出去打工，用舊了帶回來的送給他的。他看到周圍的同學一個賽一個酷炫的智能手機怎會不羨慕，但一問價格，最差的也上千，馬上就打消換手機的念頭了。

    他的反應全都落入男人眼里，后者不動聲色道：“差不多十二點了，要不咱們先去吃飯？難得遇到老鄉，必須好好聚一聚?！?/br>
    他一說吃飯，陸歸的肚子就馬上咕了一長聲，響應得不要太積極。他臊得滿臉通紅，搖頭擺手，男人道：“來吧，就當給我接風。我以后在Y市發展業務，多認識一個人等于多一個人脈嘛！吃完飯我跟你去逛圖書館，正好我也想借幾本書看看，說不定能遇到你的同學?！?/br>
    陸歸被他半勸半誘來到一家餐廳，坐下一看菜單魂差點驚飛了：媽呀，這一道拍黃瓜就頂他一個月生活費！這拍的是黃瓜嗎？！其他根本看都不敢看了，屁股扭來扭去如坐針氈。這時男人已經點完菜了，看著他的樣子眼里笑意漸濃，忍不住又逗他：“不如試試這里的紅酒？聽說是法國原裝進口的，味道很不錯?！?/br>
    陸歸舌頭都大了：“進、進口……不不不用了！”他鼓足勇氣道，“我，我能不能不吃了，太貴了……”

    “菜都點了，不能退的?！?/br>
    “……”

    男人噗嗤笑出來：“好啦好啦，開玩笑的。既然是我帶你來的，當然是我請，你就放心大膽吃吧?！?/br>
    “可是真的太貴了！”陸歸小小聲道，“我不知道這里那么貴，知道的話肯定不能跟你來了。我還是不吃了，多了那些你打包回去晚上吃……”

    男人把他按回座位，笑道：“這是出差補貼，公司出錢，我又不用自掏腰包，多一個人吃我還能多點幾個菜式，你就當幫哥的忙，好吧？”

    路歸瞪大眼睛：“真的？你的公司真好，還給報銷餐費！”

    “嗯。來，先吃點開胃菜……”

    兩人邊吃邊聊，陸歸知道了這個老鄉的情況，簡直是欽佩得不得了。人家也是名校畢業，年齡只比自己大了七八歲，就已經是大公司的經理，這段時間剛好來Y市拓展新市場，合同已經談得差不多了，明天就飛回H市。都是窮山溝里出來的，人家衣著打扮、舉手投足都是一派洋氣，用閆一楠的話說，iional，自己簡直就是金鳳凰面前一只灰撲撲的土鷓鴣。

    叫做連勝的老鄉吃完飯果然就跟陸歸去逛了一下午圖書館，并且給他選擇參考書提了許多實用建議，還用自己的經驗指導陸歸怎么去選課、爭取獎學金等等。

    “大三下學期就可以考慮找實習單位了，到時我們公司在Y市肯定已經開設了辦公點，好好加油，把績點搞好看些，勝哥幫你推薦好的崗位?！?/br>
    陸歸感動得一塌糊涂，連勝笑道：“你別這么看我呀，我會誤會哦?！?/br>
    陸歸臉一紅，連忙把視線移開，驚慌撲閃的睫毛像兩把小刷子輕輕掃在連勝心尖。兩人從圖書館出來，陸歸書包裝得滿滿，剛想跟連勝道別，天上隆隆一陣雷聲，大團大團的烏云聚集，每天傍晚例行公事的一場暴雨準備來了。

    “我要走了！”

    陸歸剛想跑，連勝一把抓住他的手，“下雨，人太多了，你擠不上車的，萬一把書擠壞了就糟了?！?/br>
    剛擠丟了手機的陸歸立刻僵住了。

    連勝道：“晚一點走吧，吃完飯雨就停了，回去剛好避開下班高峰?！?/br>
    “不不不，不吃了！”

    中午那頓飯哪里是吃飯，一口口吃的都是鈔票，吃得人都要胃絞痛了。

    “不在外面吃，回酒店吃，酒店包餐，出差福利。你來不來菜都是那么多，我一個人天天吃不完只能倒掉?！?/br>
    浪費可恥??！陸歸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被連勝拉著一路跑去攔出租車，好不容易攔了一輛，剛關門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打在車身上。

    “呼！”

    陸歸心臟還在撲通猛跳，沒想到打個車還得搶個你死我活，果然在大城市遵循的是叢林法則。他緩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還緊緊握住連勝的手，頓時觸電般彈起來，腦袋砰地一下撞在車頂，司機都笑了：“小同學，你是想開個天窗兜兜風??？”

    連勝摸著他的頭笑道：“這里長了個角，嗯?！弊旖悄悄睾偷男σ庾岅憵w臊得恨不得找條縫鉆進去。

    連勝住在附近一家五星級酒店，陸歸從進門就抱著破書包縮成一團，完全不敢直視那些光鮮亮麗的工作人員，自覺連清潔工都高端大氣上檔次。要不是怕包里的書被淋濕，他早就奔出去奔得遠遠的，寧可在擁擠的站廳里也不愿在富麗堂皇的門廊下避雨。

    連勝把他推進房間，“隨便坐，想喝什么？橙汁可以嗎？”

    陸歸悄悄打量一下周圍，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鱗次櫛比的高樓，鋪天蓋地的暴雨沖刷著這個城市，閃電與雷聲似乎近在咫尺，這個場景比他以前在電視里看的那些大老板的酒店還要壯觀華麗。破山村播的港劇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老劇了，十幾年前的香港中環景色又怎能跟十幾年后Y市的新區相比？

    “很美吧？”

    連勝從后面靠近，身體貼得很近，近到陸歸能感受他炙熱的體溫。他一只手輕輕搭在陸歸肩上，另一只手按著落地窗，就像從后面把人抱進懷中一樣?？墒浅四菐赘种?，其他部位并沒有觸碰，陸歸提著一顆心，想，也許自己太過緊張。

    “我剛考到H大的時候也像你現在一樣，面對繁華的都市不知所措，到處摸索、碰壁，被人瞧不起，迷失，墮落……不過還好，我重新找回自我，從低谷爬起來，一路爬到今天這個位置，站在這個高度。

    窮酸，見識淺薄，視野狹隘，我們大山里出來的娃兒確實不能跟城里人比。但是如果不去改變，只是一味自卑，怨天尤人，那一輩子也就是這樣。

    所以不要低頭，抬起頭，好好看眼前的一切，連想都不敢想的話，夢怎么會成真？說不定哪一天就成真了呢？”

    他按在玻璃上的手不知何時捏住了陸歸的下巴，強迫他抬頭面對窗外的暴雨和高樓，一個個字比雷電還要震撼地打在他心中。陸歸被他說得熱血沸騰，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輕聲道：“對，我要……我要改變！”

    他腦海里翻天覆地變幻了一番，終于平靜下來，連勝已經在餐桌旁招呼他：“快來吃飯?！?/br>
    陸歸對這個老鄉的好感度蹭蹭上漲，真恨不得自己有這么個親哥，恨不得把心窩都掏出來跟他交好。連勝問一句，他就滔滔不絕講十句，從出生到上大學事無巨細好的糗的全都和盤托出，幸好他還知道輕重，知道某些事情要守口如瓶。他本來想著吃完飯就走，結果雨還沒停，連勝又跟他聊起學業規劃，字字珠璣，陸歸聽得入了神，端起手邊的飲料喝了一杯又一杯。

    “勝哥，這個果汁真好喝?！?/br>
    連勝笑笑，“我先去洗個澡，你喜歡喝就多喝幾杯，待會雨停了我送你去輕軌站?！?/br>
    陸歸此時比剛進門時放松多了，坐了一會兒，渾身輕飄飄的。他不知道自己喜歡喝的果汁其實是一種果酒，入口香甜，后勁綿長，他還一口氣喝了五六杯。等連勝從浴室出來，看到的就是他毫無防備斜靠在沙發上的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