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冬日清冽，風光澄澈。

    禁宮梅園風光正好，萬千新梅迎風怒放，遠遠望去，恰似一片繚繞紅霧，繁盛似錦，飄逸無倫。

    梅園中心栽培有幾株百年古梅，橫生斜倚，意趣盎然。

    古梅樹下設置了數十組案幾蒲團，樹梢上懸掛有曼曼輕紗，清風吹過，紗簾浮動，宛若天宮仙宴般美不勝收。

    李代嘉頭戴飛龍玉冠，身著龍紋雪袍，端坐主位之上。

    數十名皇親國戚與朝中重臣魚貫而入，向皇帝跪拜行禮之后，逐一入席。

    眾人方才坐定，又聽宮人高聲唱道：“采游真人到——”

    李代嘉奇道： “采游真人是誰？”

    眾人都面露疑色，轉頭望去，卻見數名宮女太監在前開道，引著一名道姑進入梅園。

    那道姑美貌纖秀，手挽拂塵，緞服絲履，款款而來。走到近處，眾人都認出她來，原來是福吉公主！

    李代嘉喜出望外，說道：“福吉jiejie，你也來賞梅花宴吃酒了！”

    福吉公主打了個稽首，微微一笑，說道：“貧道參見陛下。貧道已是出家人，陛下不可再喚貧道的俗名?！?/br>
    李代嘉樂不可支，說道：“好jiejie，你快坐到朕身邊來?！?/br>
    宮人立即取來一張蒲團放在皇帝身邊，福吉公主笑道：“謝陛下賜座?！庇嚼畲紊磉?，盈盈坐倒?；实鬯玫挠干鯙閷掗?，兩人并肩而坐也不顯局促。

    李代嘉聞到jiejie道袍上飄來淡淡的熏香味道，又見jiejie臉頰紅潤，氣色良好，不由大為高興。

    原來福吉公主逃入三清觀之后，觀內眾道士敬重她的勇敢大義，對她以禮相待，并不以出家人的清規戒律作為束縛。

    因此，福吉公主在三清觀中，仍過著富貴閑散的日子，甚至比在禁宮里做公主還要自由自在。

    秦氏兄弟今日以皇室宗親身份參與賞梅花宴，兄弟倆并肩坐在李代嘉的下首。

    兩人俱穿著祥云飛虎紋紫色袍服，一個魁梧威嚴，不茍言笑，一個俊美倜儻，眉目流轉之間盡是風流。

    秦守晏見到福吉公主，忍不住抬起胳膊肘撞了一下秦克陣，說道：“大哥，你看啊，公主嫂嫂也來賞梅花了。你們夫妻倆似牛郎織女般，要見上一面可難得很呢，你還不趁機多看兩眼？”

    秦克陣瞥了秦守晏一眼，沒有作聲。

    秦守晏笑吟吟道：“你真的不看嗎？公主嫂嫂穿著道姑衣裳，模樣還挺美啊?！?/br>
    秦克陣神色淡然，答道：“是么？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分別?！?/br>
    福吉公主聽秦家兄弟當眾編排自己，微微一笑，說道：“要說秦大將軍是織女牛郎，那可就折煞人家了。秦大將軍挖空心思要做駙馬爺，說他是薛平貴還差不多呢?！?/br>
    秦守晏反唇相譏道：“若我大哥是薛平貴，那公主嫂嫂是王寶釧，還是代戰公主呢？依嫂嫂的身份來說，自然是公主無疑。但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嫂嫂則要苦守道觀一輩子，竟然比王寶釧還要命苦。嫂嫂竟能獨飾兩角，真不愧是金枝玉葉，妙極妙極?！?/br>
    福吉公主說道：“小舅子如此熟知戲文，平時沒少聽戲吧？呵，你大哥若是薛平貴，你就該是唐明皇，不但坐擁后宮佳麗三千人，還陪上一個傾國傾城的楊玉環，你可比你大哥逍遙多啦?！?/br>
    秦守晏的愛姬侍妾為數甚多，天下無人不知，福吉公主正是譏諷他耽于美色，誰料秦守晏卻哈哈大笑，說道：“公主嫂嫂此言差矣，真真正正的唐明皇就坐在你邊上呢?！?/br>
    眾人還以為，秦守晏是不敢在小皇帝面前自比唐朝君主，卻不知秦守晏其實是在譏諷李代嘉用情不專。

    李代嘉臉色通紅，忙道：“好啦好啦，咱們不說這些了。江南富商都還未進宮，離賜酒獻銀還有好一會兒呢，咱們先喝一杯酒吧?！彪p手端起酒杯，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時值多事之秋，世道艱辛，各位都受苦了。只盼以后四海太平，不再有戰禍侵擾?！闭f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眾人紛紛起身喝酒。

    李代嘉放下酒杯，坐下身來，說道：“今年的梅花開得挺好。園中成百上千的梅花都開得齊齊整整，沒有一株枯萎敗謝的，真是難得?！?/br>
    旭真公主說道：“宮里的梅花有無數花匠精心打理，自然不會有殘花敗柳魚目混珠。這里每一株梅花都很美，可是排山倒?；煸谝黄?，把人看得眼花繚亂，反倒沒有細細觀賞的興致了?！?/br>
    李代嘉點了點頭，說道：“姑姑說得也很有道理?！?/br>
    福吉公主附和道：“是了，梅花貴在清高之態。月下獨立，孤芳自賞，那才叫君子風骨?！?/br>
    李代嘉頻頻點頭。

    一眾李氏皇族為了討好小皇帝，紛紛說道：“這許多梅花鬧哄哄擠在一處，著實落了俗套?！薄翱刹皇敲?？宮里的梅園平時都沒有人來的，只有每年賞梅花宴時才拿出來用一用?！薄斑@座梅園落了俗套，剛好拿來接待江南來的販夫走卒，不是十分相配么？可見皇上是早有遠見，運籌帷幄啊?！?/br>
    李代嘉也知道大家是在阿諛討好自己，并非真心實意，但聽到這么多皇族長輩恭維奉承，面上還是流露出了一絲笑意。

    小皇帝紅撲撲的臉蛋映襯著紅艷艷的梅花，倒顯得格外嬌嫩可愛。

    秦克陣望著李代嘉，心中一動，忽然說道：“我倒覺得園中千萬梅花簇擁成林，氣勢澎湃，倒也挺好看的?！?/br>
    眾人神色都是一頓，接著立即轉變話鋒，出言附和道：“是啊，梅花喜氣洋洋開成一片，熱熱鬧鬧的才是盛世景象?！薄肮旅酚泄旅返暮?，群梅有群梅的妙，都是托了皇上和大將軍的福氣，咱們才能看到這般景致?！薄凹t梅成林，那就好似一片血紅殺氣，也只有大將軍虎膽龍威，才能鎮壓得住?！?/br>
    秦守晏一對桃花眼中滿是笑意，說道：“梅花就是梅花，它哪有那么多想法？轟轟烈烈開一場就算完了，哪理會得咱們這些看客如何評頭論足？”

    李代嘉輕輕喔了一聲，說道：“二公子似乎很欣賞梅花？可朕明明記得，你三番五次說過大紅大紫，太過俗艷?！?/br>
    自開席之后，李代嘉還是第一次主動跟秦守晏說話。秦守晏心里很是高興，笑盈盈望著李代嘉，說道：“紅紫顏色本身是無罪的，只不過被世人穿得俗氣，這才落了下乘?！?/br>
    李代嘉稍作沉吟，說道：“二公子的眼光向來很高，尋常的梅花恐怕入不了二公子的法眼。好在御花園近日來培育出了一品蘭花名種，還請二公子觀賞一番?！?/br>
    秦守晏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說道：“蘭花素有高潔之名，恐怕不愿意在這般酒席宴會中以色娛眾。哼，不像某些人，徒有蘭花之名，卻不知靠什么本事擠進皇家宴會?！闭f罷，斜眼看向坐在不遠處的宋疏云。

    宋疏云端坐在朝廷重臣的席位之間，烏帽紅袍，容貌俊雅。哪怕聽到秦守晏的嘲諷，他依舊神色坦然，默然不語。

    眾人見狀，心里都暗暗犯起嘀咕。

    須知賞梅花宴向來是禁宮家宴，除去皇親國戚之外，只有朝中元老大臣才能受邀出席。

    宋疏云的職位資歷都不夠格，小皇帝卻把他也邀請來了，這是什么道理？

    李代嘉哪里管眾人議論紛紛？拍了拍手，說道：“把名種蘭花呈上來?！?/br>
    宮人領命傳旨。不一會兒，四名花匠抬著一盆蘭花進入梅園。

    眾人凝目瞧去，只見那盆蘭花姿態優美，葉片圓潤碧綠，花枝纖細靈動。

    花葉掩映之下，數朵嬌美蘭花迎風招搖。開花均為四瓣，末端彎曲成舌。

    四片花瓣都生得潔白粉嫩，最奇的是，每片白色花瓣上又有一抹斑斕俏麗的濃紫顏色，就好似粉云之間投射出了絕美紫霞，實為蘭花中的上上佳品。

    眾人都是達官顯貴，但也從未品鑒過這等名花，一時間，稱贊之聲不絕于耳。

    李代嘉問道：“二公子，你看這株蘭花好不好看??？”

    秦守晏已經察覺到李代嘉在故意招惹自己，真恨不得沖上前去，一巴掌將那盆臭蘭花拍進泥巴里！重重哼了一聲，說道：“這株蘭花又弱又瘦，忒也小家子，有什么稀罕的？唐詩有云，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br>
    福吉公主哈哈笑道：“老掉牙的兩句詩了，虧得二公子還能裝腔作勢背誦出來?！?/br>
    秦守晏微微一笑，說道：“是我讀書太少，惹了公主嫂嫂笑話。我也不喜一味吹捧前朝古風，但古人說的話，總是有那么一點道理的，就好比唯有牡丹真國色，又好比三從四德，什么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之類的，想來公主嫂嫂肯定背得比我更熟吧？”

    福吉公主秀眉倒豎，說道：“你什么意思？你是罵我不遵守三從四德嗎？”

    秦守晏神色從容，不疾不徐道：“不敢！只是你的父皇已經駕崩了，你卻不跟從丈夫住在將軍府里，那就是既不從父，又不從夫，更加不會有兒子了，那你到底是跟從誰呢？難道是跟從三清觀里那些牛鼻子老道爺嗎？哈哈，公主嫂嫂，原來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唐明皇啊?！?/br>
    福吉公主勃然大怒，說道：“三清觀里的師父都是清清靜靜的出家人，哪容你這般污言詆毀？！”

    秦克陣冷眼看著公主發怒，自家弟弟已經占盡了風頭，便適時插嘴，說道：“阿晏，不要亂說話了。你嫂嫂出家，我當初也是同意了的?！?/br>
    秦守晏笑道：“我在跟嫂嫂說笑話呢，大哥是心疼嫂嫂了嗎？”

    秦克陣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李代嘉也按住福吉jiejie，好生安慰一通，又說道：“大家都少說兩句，這蘭花究竟是什么名頭，咱們還不知道呢，還請諸位花匠師傅替咱們說上一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