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少有陌生男人能進后宮御花園，遑論讓金大公公如此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陪在一邊。

    李代嘉不由好奇起來，凝神注視，卻見那白衣公子烏發雪膚，眉眼含笑，俊美倜儻，高挑英勃，行走儀態之中更是透露著一種難言的矜貴。

    很快，那一行人也看見了李代嘉。

    雖然李代嘉悄無聲息地爬在樹上，但他穿著紫色衣袍，在一片雪白梨花之中顯得格外惹眼。

    金大公公驚呼道：“不好！”連忙撒開膀子，急急奔向梨花樹。

    那白衣公子本來在和身后的美貌侍女說話，聞言回頭一望，這才注意到樹上的李代嘉。

    他微微一怔，隨即綻開笑容，不緊不慢地走到梨花樹下，仰頭望著李代嘉。

    當他站近以后，李代嘉看得更是分明。

    這公子穿著一身雪白的輕狐裘，端麗俊美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好似天宮的仙人一般。

    李代嘉心里一動，忽然覺得，讓這樣的天仙人物看見他猴子爬樹的模樣，實在是太丟臉了，于是動了動腿腳，悄悄把臉藏到樹干后面去。

    梨花樹下，白衣公子輕笑一聲，說道：“我還當是后宮哪位娘娘在扮演梨花仙子，怎么還害羞了呢？哦，你恐怕并不打算扮演給我們看的吧?？上Я?，陛下今日不會來御花園，娘娘一番心意都是白費了?！?/br>
    李代嘉本來都把臉藏起來了，聞言又立即探出腦袋，爭辯道：“我不是后宮的妃嬪。我是男的，你看不出來嗎？”

    白衣公子桃花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說道：“這下我可看分明了，果然是一位少年郎呢?！?/br>
    梨花如雪。簌簌落下，白衣公子長身玉立，笑眼盈盈，美如謫仙。

    李代嘉那對瑩潤小巧的耳朵一下子紅了，

    他想說點什么話，卻不知該說什么，又怕這位白衣公子會甩袖走開，心里七上八下，亂成一團。

    金大公公察言觀色，趕緊沖白衣公子恭敬說道：“樹上這位是六皇子殿下呢?！庇殖瘶渖虾暗溃骸傲钕?，樹上危險得很吶，你快下來吧。您身邊那啞巴跑到哪兒去了？怎么不看著一點？”

    李代嘉清聲喊道：“我把他支走了，金大公公千萬怪他?！?/br>
    幾個宮人跑去拿被褥，預備給六皇子鋪地。

    金大公公立在樹下，吃力地仰著頭，蒼老的面容皺成一團，說道：“六殿下，您可是陛下和娘娘心尖尖兒上的寶貝，怎么這么不愛惜自己？快下來，下來吧！”

    李代嘉愣了愣。

    我是父皇心尖尖兒上的寶貝？

    我還是母后心尖尖兒上的寶貝？

    太子……

    傳召……

    李代嘉忽然心中一酸，勉強笑道：“好啦，我下來便是?！?/br>
    說罷，他便松開懷抱，伸手去摸下方的樹枝。

    但他腦袋暈暈沉沉的，才一動手，忽然聽到宮女們齊聲尖叫，接著腳底一空，身形登時往下墜落！

    四面八方，數不清的梨花急速往上飛升。

    不，梨花沒有往上飛，而是我在往下落。

    看似柔美的花枝竟刮得人生疼，李代嘉不斷下墜，好像大叫了幾聲，又好像根本沒發出聲音。

    金大公公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紫衣皇子落下枝頭。

    說時遲，那時快，斜刺里忽然飛出一道雪白影子！

    這位矜貴優雅的白衣公子，竟然施展開上佳輕功，足尖輕輕往花枝一踩，身形立即騰躍起來。

    只見他展開雙臂，神乎其技地將李代嘉抱入懷中，又穩穩落回地上。

    金大公公登時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久久顫抖不能語。

    李代嘉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閉上眼睛，再一睜開，卻見一對桃花眼笑吟吟地看著他。

    這是怎么了？

    他驚魂未定，愣了半響，低頭一看，才發現那人將他的肩膀和腿彎都勾在懷里。

    李代嘉終于反應過來，說道：“你救了我……你……你會武功……”

    白衣公子的聲音清越如琴，答道：“不過一點雕蟲小技，不敢在六殿下面前獻丑?！苯粗?，他的面容更是俊美瀟灑。

    李代嘉臉色一紅，掙扎著要下地。

    白衣公子卻緊緊抱著他，不知怎么有這么大的力氣，還說道：“你的頭還暈著呢，別心急，小心在平地上摔個跟頭?！?/br>
    李代嘉不好再動，轉過頭去，問道：“你是誰？我從來沒見過你?！?/br>
    白衣公子居高臨下凝視李代嘉面容，見他膚若凝脂，面如桃花，眼睫濃密奇長，眼神水盈盈的，漂亮得不似凡物，便說道：“雖然你沒見過我，但你肯定知道我的名字，猜一猜？”說罷，便笑吟吟地望著李代嘉。

    李代嘉仔細一想，卻實在想不出來。

    再轉頭看去，金大公公已經回過神來，卻不敢勸白衣公子放來六皇子。

    金大公公只伺候皇帝一個人，誰能讓他也這么忌憚？

    再看那群侍者。

    白衣公子身后立著兩個美貌侍女，應該是他自己帶進宮的，左邊那個生得嬌美玲瓏，如煙似畫，似是江南女子；右邊那個高鼻深目，艷麗無雙，似是西域女子。

    兩個美人jiejie，都笑嘻嘻地看著李代嘉。

    李代嘉臉色一紅，又往后看去，后面那些都是宮里的仆婦。

    她們原先似乎在秦貴妃宮里當差，秦貴妃病死以后，便去伺候大皇子了……

    李代嘉神色一凜，道：“你是秦老將軍的二兒子秦守晏，放我下來，快點啊?！?/br>
    白衣公子將李代嘉放回了地上。

    李代嘉踩住實地，連退幾步，格外警惕地看著秦守晏。

    秦守晏似乎并未察覺他的戒心，笑容不變道：“守晏見過六殿下?！?/br>
    李代嘉冷聲道：“果然叫我猜對了，你還……還真是不像秦家將門的老虎呢?！?/br>
    秦守晏道：“我自然比不上父親和哥哥，和大老虎更是沒有半點相似。六殿下倒確實是人中龍鳳呢?！?/br>
    人中龍鳳？

    不，母后只要我做真龍天子……唯一的真龍天子……

    但我做不了，因為真尚哥哥他……

    李代嘉忽然回憶起來，在昨日朝堂之上，秦鐘焙老將軍和李真尚那看似閑話家常的一問一答，還有秦克陣大將軍那個冰冷的眼神……

    “你為什么進宮？”李代嘉僵硬地問道。

    金大公公搶先答道：“秦二公子是來看望福吉公主殿下的?！?/br>
    秦守晏豎起手掌，笑道：“金大公公此言差矣，我見完福吉表妹，自然還要去見真尚表哥和表嫂呢。唉，如今真尚表哥搬去了東宮，離表妹的寢宮倒是遠得多了?！?/br>
    真尚哥哥做太子才第二天，秦家人便迫不及待進宮來熟絡謀劃么？

    母后知道么？

    若是母后知道了，還會閉門不出么？

    李代嘉想了想，又問道：“秦二公子是獨自進宮么？”

    秦守晏答道：“說來慚愧，家父和家兄都在御書房匯報軍機要務呢。我不通軍務，無法面圣，所以才來走親戚呀?！?/br>
    李代嘉點了點頭。

    金大公公見縫插針，勸說秦守晏早點行路，似乎秦家人和六皇子再多說幾句話，就會在御花園大打出手血濺四方。

    見金大公公一臉凝重，秦守晏從善如流說道：“守晏告退了?！?/br>
    李代嘉淡淡說道：“你退下吧?！?/br>
    我是真龍之子，龍比虎要厲害，厲害得多……

    秦守晏微微一笑，拔步離去。

    一大群宮人緊隨其后。

    誰料，秦守晏走出幾步，卻忽然回頭，說道：“對了，六殿下有沒有見過失去雙腿的人？”

    李代嘉呆了呆，說道：“什么？”

    秦守晏停住腳步，解釋道：“我從前在北境，見過一個被老虎咬斷腿的人，他一輩子只能坐在地上仰望別人，要用雙手撐地才能挪動，很可憐的?！?/br>
    被老虎……咬斷腿？

    李代嘉怒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秦守晏道：“我怕六殿下玩心大起又想爬樹。萬一你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腿，那該怎么辦呢？”

    說著，他又走到李代嘉身邊，低聲耳語道：“俗話說，龍擱淺灘遭蝦戲，一條不能再翱翔的小龍，豈不是隨便什么老虎獅子都能把他叼回窩里？還有誰能護得了他呢？”

    秦守晏薄唇間的熱氣撲在李代嘉的耳朵上，李代嘉卻感到渾身冰涼。

    如果……

    如果父皇選了我……我又何必站在這里遭此侮辱？

    忽然間，一柄帶鞘唐刀破風而來。

    銀光乍現，疾若雷電！

    秦守晏神色一凜，身形晃動而停，抬頭一看，沖他動手的卻是一個大內侍衛。

    李代嘉心頭一松，喜道：“你回來啦！”

    趙搏揚點點頭。

    他右手抱著疊得整整齊齊的披風，左手還提著唐刀。

    他走到李代嘉身邊，拿一對鳳眼冷冷瞪著秦守晏，胸脯微微起伏，卻不是因為疲累，而是因為憤怒。

    秦守晏神色一冷。

    若是這侍衛方才用的不是刀鞘，秦守晏的右手腕便會被齊根斬斷。

    金大公公搶身上去，狠狠踢了趙搏揚一腳，罵道：“瞎眼的混賬，怎么就這么急著護主？沒看到這是秦二公子嗎？”

    李代嘉連忙擋在趙搏揚身前。

    他心里知道，金大公公這一句搶白，其實是幫了趙搏揚，把他當眾襲擊貴族的罪行，解釋成了為保護主人而失手打人。

    李代嘉感激說道：“金大公公千萬別怪他，秦二公子武功過人，趙搏揚怎么能傷得了他？”

    趙搏揚立在李代嘉背后，默默低下了頭，原本凌厲的鳳眼看起來溫順極了。

    秦守晏看了看李代嘉，又看了看趙搏揚，忽然輕輕笑了幾聲，轉身離開。

    兩個美貌侍女緊緊跟上，秀發飄散出一股甜美的香氣。

    金大公公嘆了口氣，朝六皇子微微點了點頭，領著一大批宮人跟了上去。

    轉眼間，御花園變得空空蕩蕩的。

    李代嘉呆呆看著小徑上那滿滿一層的梨花花瓣，人群過去之后，潔白的梨花印上了無數烏黑腳印。

    記得一首詞里說，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可是眼前這股氣息，卻令李代嘉幾欲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