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洲踏進那間裁縫鋪時，內心充滿了疑慮。

    他幾個月后有一場宴會要參加，現在正是該定禮服的時候。找過的幾個設計師給出的樣圖他都不大滿意，最后相識的一個名媛同他推薦了一個個人設計品牌，小眾到他從未聽過。然而那位名媛贊不絕口，出于對對方衣品的信任，沈云洲循著地址尋到這間工作室。

    這家店選址實在很偏，沈云洲自詡一個老本地人，硬是開車兜了三圈才找到地方。店門也不大起眼，黑胡桃木色太過昏暗，在灰撲撲的街道上顯得更加樸素。櫥窗里展示了幾件連衣裙和西服套裝，光看剪裁，確實不錯。他抬頭看了一眼店名，全英文的，“Orthotomus”，縫葉鶯。沈云洲心里一下計較起來——他見過的國內故意用洋文名字偽裝高端線的品牌太多了。等他走進店里，環視一周，更是后悔，這哪里是什么工作室，就是個裁縫鋪子罷了。

    店里看起來沒人，或許在后面忙著。沈云洲打定主意要先行離開，甫一轉身，就聽見后面傳來腳步聲，然后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做衣服？”

    沈云洲只好又轉回去。

    他看見那青年人的第一眼，隱約意識到那位名媛為何贊不絕口——怕不是為了衣服，而是為了人。他前幾年參觀一個瓷器展，里面有現代人用白瓷燒出來的佛像，精美絕倫，而這青年正像是那尊佛像，皮膚瑩白得幾乎將屋子都照亮了幾分，頭發眉睫又是素黑的，像畫中人。青年看他不說話，只是直直地看著他，并不覺得冒犯，而是笑了一下，朝他伸出手來：“我這里十分難找，你大約是被人推薦來的。幸會，鄙姓白，白沅芷?！?/br>
    沈云洲沒有直接伸出手去，而是極其冒犯地將白沅芷由下至上打量了一番，最后放肆地將視線停留在了白沅芷臉上。白沅芷任由他的視線一寸一寸掃過去，嘴角的笑意依然柔和，伸出的手也絲毫沒有要收回的意思。沈云洲斜睨著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片刻，終于從口袋里抽出手，握住白沅芷的手道：“哦，我有你的名片?！?/br>
    他就是故意的。白沅芷好看得像一尊塑像，白沅芷的笑也像塑像唇角勾出的笑，確實柔和，也確實虛偽。沈云洲一向不喜歡這樣的故作姿態，又實在折服于白沅芷的容貌，做不到出口諷刺，至少也要刺激一下，看看這張陶瓷面皮會不會崩裂。不出他所料，白沅芷果真渾不在意，還貌似友好地搖了搖手腕。這個握手結束時他正要抽出手去，只剛一動，就叫沈云洲抓住了，在虎口和掌根輕佻地一捏，拇指揉過腕骨前的凹陷。

    他們的視線又對上了。白沅芷的眼神依舊波瀾不驚，沈云洲心里倒是死水微瀾，生出了一股想要睡一睡這個裁縫的意圖。他對白沅芷能做出多精彩的設計絲毫不抱希望，可是睡人又不需要穿衣服。白沅芷或許看穿了他的意圖，抑或是毫無察覺。不知怎的，沈云洲總覺得是前者。

    他朝前走了一步，白沅芷沒有后退。

    沈云洲突然抽回了手，神色自若道：“李蘭寧小姐推薦我來的?！?/br>
    “原來是沈先生?！卑足滠频?，“李小姐同我招呼過了，您是要做禮服，對吧？”

    沈云洲點了點頭，又開始環顧四周，道：“她有跟你說過我的要求么？”

    “粗略提過，不過總歸要本人在場才方便交流?！卑足滠评@到柜臺后面去，拿了一個素描本出來，“我聽李小姐說，您是為了十月中旬的一場晚宴做準備，屆時海城的名流都會到場，White　Tie　還是Bck　Tie？”

    “Bck　Tie.”沈云洲朝他走過去，斜倚在柜臺上，探頭去看白沅芷的素描本，“這是你以前的設計稿？”

    白沅芷笑了笑：“你難道打算連我以前的稿子都不看就定主意？”

    他說“定主意”，顯然是看穿了沈云洲并沒有意向真要在這定做禮服。沈云洲被揭穿了心思，反而決定要走完這個過場。他站到白沅芷身側，幾乎要貼到他身上去，看白沅芷一頁一頁翻過。他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件禮服分外眼熟，指著道：“李蘭寧上次慈善晚宴那身旗袍領是你做的？”

    白沅芷頷首：“我做的?！?/br>
    李蘭寧是少有的年紀輕輕就有十足風韻的明艷美人，身形豐盈。那次慈善晚會她穿了一身刺繡的藍黑漸變的中國風禮裙，修身卻不艷麗，反而顯得穩重又落落大方，圈子里都夸她裙子選得好，本以為出自名牌高定，原來是眼前這人的作品。

    “刺繡不是我做的，我只是選了繡樣，找了蜀繡繡坊。那條裙子的剪裁可是耗了我不少心血，是一整塊完整的布料稍微修剪了一番，旗袍領倒是另做的，固定全靠領口那枚珍珠扣?！卑足滠戚p輕摸過那頁紙，“不過挺值得，李小姐這不就推薦了客戶來？”

    “我可沒說我就真要在你這定做了?！鄙蛟浦尢嵝训?。

    “可是您看了這張圖?！卑足滠普f。

    沈云洲想要罵娘。白沅芷又說中了他的心思，他原本還準備禮貌拒絕，在得知李蘭寧那條驚艷四座的禮裙是白沅芷的手筆之后，已經打定主意要在白沅芷這里定做禮服了。能把明麗光艷的李蘭寧發掘出溫柔婉約的一面，他已然相信了白沅芷的審美和技術。

    可他決不能被白沅芷這樣牽著鼻子走，嘴硬道：“你之前的設計也就是偶有亮色，偏偏這一個別出心裁，我怎么知道這不會是曇花一現？”

    白沅芷就繼續往下翻過去，后面斷斷續續幾張設計圖，都是上過紅毯的：“托李小姐的福，我在圈子里也算混出了一點名聲，這幾件沈先生大約也見過?！?/br>
    沈云洲當然見過，他是很在乎穿衣的，當初看見這幾件衣服也猜了幾個設計師，誰能想到是出自這么個小裁縫鋪。他徹底沒了借口，此刻無論是看這間昏暗的店面、還是看白沅芷陶瓷偶像一樣的臉都變得順眼起來。

    他不說話，白沅芷還是懂了他的意思，對他道：“先去量尺寸吧?！?/br>
    “不應該先選樣式和布料？”沈云洲問。

    白沅芷已經抄起了素描本領著沈云洲往里間走，聞言道：“忘了提，我這個人比較獨斷，您要找我的話就得把所有選擇權交給我?！?/br>
    “萬一你這一次滑鐵盧，我豈不是很吃虧？”

    “萬一真的滑鐵盧了，那沈先生就只好臨時買一件成衣改尺寸了?！卑足滠拼蜷_里間的門，“不過我還是建議沈先生全身心信任我?！?/br>
    里間是工作坊，除了布料和機器針線還有許多半成品。沈云洲注意到旁邊有一條禮服裙，上面訂滿了珠花。白沅芷也朝那條裙子看過去，笑道：“都是手工訂上去的，縫了三四天才縫了這些，眼睛都要瞎了?！?/br>
    “剛才就想問，你們店里難道只有你一個人嗎？”沈云洲說，“我剛進門還以為沒人在?！?/br>
    “除了我還有幾個，主要工作還是我。有兩個今天上門給人送衣服去了，我助手在外地看新料子?！卑足滠普伊塑洺叱鰜?，叫沈云洲站直些，在他的脖子上飛快地圍了一下，又量了肩寬、衣長、袖長，“抬一下手?！?/br>
    沈云洲伸展雙臂，由著白沅芷量了他的大臂、小臂圍度，隨后是胸圍、腰圍。白沅芷低頭給他量腰圍，因為過度用眼不由得湊近去看刻度，整個腦袋像是埋在了沈云洲懷里，長發在腦后盤了個松散的發髻，素黑的頭發再向下露出來一截素白的脖頸，白得幾乎有些刺眼了。

    白沅芷已經量到了褲長，隨后弓著腰給他量直襠。沈云洲有些心猿意馬，假如他抓著白沅芷的手去按自己的褲襠又會怎樣呢？

    他正胡思亂想著，白沅芷給他量臀圍，手指無意擦過他的臀尖。指關節蹭過臀部僅僅一瞬，卻像是火苗燎過，燙得他愈發出神。

    “你一般習慣放哪邊？”白沅芷突然出聲。

    他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語氣反而沒有之前那樣客氣，稱呼也從“您”換成了“你”，聲音乍一聽像是冰層迸裂。

    “什么？”

    白沅芷抬頭看他，道：“你家伙什一般放哪邊？左還是右？”

    沈云洲眨了眨眼，如夢初醒：“左?！?/br>
    白沅芷就繼續低頭去量他的大腿根，量到左邊大腿時，他往外放量，左手四指直接從沈云洲的性器上方抹了過去。沈云洲險些失態，可是他仔細去看白沅芷的臉色，還是那樣波瀾不驚，好像只是無意碰到。

    “怎么了？勒太緊了？”白沅芷松了松皮尺，“那我再放一點?！?/br>
    沈云洲不知道他是真的無心之失，還是刻意為之。只眼睜睜看著白沅芷好整以暇地量了中襠和小腿圍。

    “你以前的塔士多喜歡什么式樣？領子呢？”白沅芷記下最后一個數字，一邊問。

    “我一直有在健身，以前合作的設計師也好我也好，都偏愛意大利式?！鄙蛟浦薜?，“日常我一般是美式，你看到了?！?/br>
    “試過英式嗎？”白沅芷道，“意大利式對身材的要求過分嚴苛，更適合體型寬大的白人，在你身上會顯得很厚重。我看了一些你之前參加活動的照片，你的外套顯得你的背很厚，連著儀態也不對，好像你一直弓著腰?！?/br>
    “至于英式——”他拿過一件成衣來，示意沈云洲套上，“英式的后腰有兩個開口設計，會顯得更修身，腰細了，你的肩寬也能凸顯?！?/br>
    沈云洲走到鏡子前整了整衣服，白沅芷突然皺了皺眉：“這件是青果領，不大適合你的臉形?！?/br>
    “我喜歡窄一點的戧駁領?！?/br>
    “的確更適合你?！卑足滠普f，“過來看布料顏色?！?/br>
    他們比對了很久，最后敲定了一種很深的靛青色。

    臨走前，沈云洲要了白沅芷的微信。白沅芷的微信頭像是很簡單的純黑色，昵稱是“澧蘭”，倒是和他自己的名字恰好湊了個成語。

    他到家才點進白沅芷的頭像，發了一句“你好”，中規中矩。他存了點要泡白沅芷的心思，可白沅芷顯然不好招惹，他過去那些水到渠成的把戲或許根本用不上。過了一會兒白沅芷也回了句“你好，沈先生”，隨即沒了下文。

    沈云洲不以為意，去翻白沅芷的朋友圈，只有一片空白，他刷新了幾遍，隱約意識到白沅芷可能是設置了不向他顯示。

    這時白沅芷恰巧發了張圖片來，是設計圖的草稿，襯里有一點花紋，似乎還在構思中。光看設計圖外行看不出什么，沈云洲隨口夸了兩句，就問：“怎么著？大設計師的朋友圈不讓看嗎？”并附上一張空白朋友圈的截圖。他敲著手指等白沅芷回復，不到兩下，就看見“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

    白沅芷：“不是。我從來不發朋友圈?！?/br>
    沈云洲真誠追問：“那么你平時發什么呢？”

    白沅芷回道：“我基本不用社交媒體?！?/br>
    沈云洲看著那行字，莫名就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接著打字：“那你平時怎么和客戶隨時跟進進度？”

    白沅芷道：“我工作室有公眾號，我助理在做，平時聯絡也是她做，但是這段時間她都不在?！?/br>
    沈云洲頓了一下：“我是不是你第一個加了私人聯系方式的客戶？”

    白沅芷沒有再回復。

    沈云洲又翻回了那個空白的朋友圈界面，突然笑了起來。

    他確定了，他要睡白沅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