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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毛呢大衣走進靈堂,他人不算高,但背脊挺拔。丹鳳眼,鼻上架一副無框眼鏡,白襯衫上看不見褶,一年到頭干干凈凈。 “喬喬?!彼淹嵩谥由洗蝾挠鄦探行褋?,一見她睡眼惺忪的樣子就笑,“去樓上,吃碗面睡一會兒?!?/br> “嗯?!彼裸露?,說話也帶著鼻音。身體順著余文初手臂的力道站起來,茫然問,“去哪兒?” “回家?!庇辔某醢延鄦碳芷饋?,半拉半拽地往外走。 余喬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長發,靠著余文初撒嬌,“爸,我想吃酸辣魚?!?/br> “行,爸給你做?!?/br> “家里還有酸筍嗎?” “你奶奶去年腌的還有?!?/br> “那再做個酸筍炒排骨?!?/br> “行行行,中午就給你做,你先站穩?!?/br> 余喬腳下沒力,扶著墻說:“我腳麻了?!?/br> “讓你逞強?!庇辔某醵紫聛?,留給余喬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后背,“上來,爸背你?!?/br> 光在他身前,影在他身后。她見過這樣下蹲的背影,在幼兒園門口,在趕往醫院的長路,也在被細雨淋濕的月臺。 她鼻酸,情潮起伏,悄悄忍耐。 余喬的動作很慢,她試探著伸出手搭上余文初左肩,感受著毛呢織物在掌心摩擦的觸感,以及領口下微微透出的溫暖,一切都像是不能碰不能沾的毒,刻意遠離,卻又無時無刻無聲無息被他牽引。 她小心翼翼地趴在余文初背上,有一點害怕,又有一絲絲按耐不住的雀躍。 他們有多久沒見面?十年,十五年,或者更長。 然而血緣卻總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爸…… 她靠在他背上,輕聲呢喃。 父親的背,余喬的音,如風一樣輕緩,云一般溫柔。 “起嘍!”余文初載著余喬慢慢站起來,穩穩當當背在背上。 “爸,我挺沉的吧?” “怎么能呢?估計還沒八十斤吧?!?/br> “都快一百了?!?/br> 余文初喘了口氣說:“抱著還挺輕的?!钡介T口也不見放她下來,反而背著她徑直往屋內走,餐廳預先開了空調,比靈堂暖和太多。 “喬喬上來啦?累了吧?先吃東西,一會兒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奔t姨叫保姆把剛做的米線端出來,等余文初蹲下,正好搭把手扶住余喬,“怎么了?腳崴了?” 余喬跺了跺腳說:“沒什么,就是一個姿勢保持太久,麻了?!?/br> 紅姨道:“今晚別守了,讓你爸去,省的他又被人拉出去灌酒?!彼浑p細長的眼睛卻盯著余文初,只等他“認罪”。 余文初瞄一眼余喬,答應得很干脆,“行,今天不出去,等會兒我下廚,就咱們一家人好好吃飯?!?/br> 口頭保證一出,紅姨眉開眼笑,“果然還是疼女兒。喬喬我跟你說,你可得多來,你一回來你爸那些臭毛病都好了,比什么時候都好說話?!?/br> “瞎說什么呢你?!庇辔某鯎芰藫茴^發,轉個背跑萬年青旁邊抽煙去了。 奶奶的虎斑貓阿虎躲在空調出風口上,慢悠悠舔爪子。 太陽露個臉就走,云層密密實實擋住天,一絲風都不肯透。 桌上的酸辣米線熱騰騰,吃得人額頭冒汗。余喬熱得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了,掛在椅背上。 紅姨就坐她對面,面前放兩只小簍子,一面摘菜一面和她閑聊,“你現在怎么樣了?找男朋友沒有?” “嗯?!庇鄦棠每曜拥氖忠活D,聲音含糊不清。 “有了?”女人大抵類似,對八卦的興趣大過一切,“跟我說說,長什么樣,做哪一行???” “自己創業吧,具體我也不清楚?!?/br> “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還沒有這方面的計劃?!?/br> 余喬放下筷子,抽出紙巾擦嘴,這就要逃。 紅姨卻瞄上余喬手里的衣服,“這羽絨服看著像男式的啊,帶錯衣服了?這都住一起了離結婚還能遠嗎?” 女人一余喬撂下一句“我吃飽了”,懷里抱著羽絨服,幾乎是落荒而逃。 她一走,餐桌邊只剩下一只湯碗、一雙筷,紅姨慢悠悠拿起小簍子往廚房走,邊走邊說:“老余,甭抽煙了,準備好嫁女兒吧?!?/br> 余文初的煙抽得更兇了。 他盯著細長的紅塔山說:“放屁,我們家喬喬才多大,嫁個屁的人?!?/br> 紅姨一陣好笑,不敢再拿余喬的事逗他,怕余文初被她當場氣出高血壓。 雨又來,滴滴答答落在房頂,仍然洗不凈這一季的晦暗。 余喬坐在床邊,看著眼前寬大厚實的羽絨服,忽而一笑,“花招還挺多?!?/br> 她一時間好比中邪,兩只手一左一右捏住羽絨服兩肩,把豎起的領口湊到鼻尖,小心翼翼地嗅著。 她聞到香煙冷卻的尾調、洗滌劑的偽造檸檬香,同時凝固著來自她頸間的佛手柑余威。 這股冷冽而混雜的香,每一層都有一段曲折故事等人訴說,每一段都有一顆孤獨心臟亟待安撫。 她莫名沉淪于此,無法用言語傾訴。 只知這欲念如時光,分毫不可逆。 余喬被自己的舉動嚇住,一時間彷徨無措,怔怔看著一件平凡無奇的衣服發愁。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阿虎都從窗臺跳進來趴在桌上等她回神。 余喬伸手掏了掏衣兜,果然在右側口袋里掏出一張小紙條。 紙條上寫著一串電話號碼,字跡清秀,看著像女生落的筆,而右上角用紅色中性筆畫一只笨拙的桃心。 余喬先一陣笑,笑過之后突然氣悶,把紙條揉成一團,要扔又猶豫,頓了頓,依然放回原處。 她吐出長長一句嘆息,同時阿虎“喵”一聲跳上床,踩在羽絨服上窩成一團,打著哈欠睡了。 而檐前雨滴似安眠曲,滴滴答答催你入睡。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守在她身邊的阿虎去向不明,窗外的雨停了,地上*一片。靈堂外的鄉村樂隊不肯怠工,還在扯開喉嚨歇斯底里。 世界是嘈雜的,又是孤獨的,生生是一只透明的移動的囚籠。 余喬爬起來,僵坐在床沿,后腦像是被灌了鉛,重得抬不起頭。 她用生銹的腦子想了想,決定下樓找紅姨拿點感冒藥。 下樓時隱約聽見客廳有人說話。 余文初問:“小偷解決了嗎?” 另一個人低聲答:“辦了?!?/br> “媽的,我女兒也敢偷?!?/br> “也是我沒辦好事情?!?/br> 余文初的聲音隱約帶著笑,“喬喬還挺能跑的?!?/br> “腿長,不好追?!?/br> “放什么屁呢你?!?/br> 這下兩人一并笑了。 余喬扶著欄桿往下走,還在樓梯上就撞見陳繼川的眼睛,那么漆黑熾熱,像一團火,隱隱地就燒在眼神交匯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