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窗外陽光下的梨樹。

    她七歲的時候，家里就給她定了親。定的是閩南另一戶大家族孫家。

    祖母那時候也已經病了。

    一對病祖孫坐在一起，老太太摸摸九娘稀疏的頭發：“阿麼的故事，你知道么？”

    九娘搖搖頭。

    老太太說：“阿麼的爹，是抗倭寇死的。他沒有兒子，只有我一個女兒。他給我留下了一箱兵書，一冊手稿。我不識字，他留下的書稿，一個字都看不懂?！?/br>
    靠著這廂書稿，她嫁進了衛家。當然，她嫁進來的時候，并不知道衛家為什么要娶她一個自小喪母的，武夫的女兒。

    衛家轉眼就把這些書稿拿去了。拿去做了什么，給了誰，老太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們以為阿麼都不知道?！?/br>
    老太太招招手，叫過來老mama李寅，神神秘秘地指著李mama對九娘說：“這些書，衛家可拿不走！”

    九娘仰著頭，一派迷惘：“李mama識字？”

    李mama露著沒剩幾顆牙的嘴笑。

    老祖母一邊咳嗽一邊笑：“她也不識字！天下的女人，有多少是識字的？連富家小姐，絕大多數也都是睜眼瞎?！?/br>
    九娘想起了自己。她只能認得個九字而已。

    老祖母笑過去，胸口發悶，咳嗽劇烈起來，九娘給她順氣。半晌，才聽到祖母說：“要是他們能殺了倭寇，我吳燕倒也看得起他們！可惜，這幫蛀蟲，拿了我爹半生的心血，第二年反倒跟倭寇勾結，劫掠沿海百姓，拿百姓的人頭冒充倭寇充軍功！”

    李mama也鼓起眼，冷笑一聲。

    看看九娘懵懂的眼神，老太太嘆口氣：“祖母老了，沒什么可以給你添妝的。也保護不了你?！?/br>
    “但是，”祖母指指李mama：“我爹留給我的東西，我通通給你?！?/br>
    九娘瞪大了眼。原來，李mama早年，是跟著老太太的親爹吳將軍身邊的侍女，打過仗的。她雖然不識字，但是記性極其地好，聽過一遍的話，幾十年后，還可以一字不漏地復述出來。

    祖母拍拍李mama的手：“喏，我爹真正的手稿，是寅娘子這記性?！?/br>
    她說：“多虧寅娘子幾十年保護我。我才沒叫衛家吃了?！?/br>
    李mama嘆一口氣，說：“衛家宗族還是叫你守了幾十年的活寡?！?/br>
    這么多年相依為命，如同姐妹。李mama對老太太早不用尊稱。

    祖母很平靜：“世道如此。一個人，反抗不了世道?！?/br>
    九娘還是懵懵懂懂，卻聽見祖母對她說：“九娘，你很喜歡下棋？”

    …….……

    再后來？

    再后來，老太太死了。老太太臨終前一定要穿做姑娘的時候留下的一身花衣服。

    家里都覺得祖母真是不可理喻。臨死何必再留個輕浮的名？

    但是，違逆將死之長輩的吩咐也不好。

    老太太就心滿意足地穿著那身花衣服閉上眼了。

    閉眼前，問九娘和李mama，：“怎么樣？”

    九娘含淚說：“好看?！?/br>
    李mama也說：“和從前一模一樣。老爺九泉之下，一定還能認得小姐?！?/br>
    老太太笑了一下。終于安靜地閉上了眼。

    沒多久，那時也已經病了的李mama，也走了。

    過了幾年，六哥也死了，六嫂來了。

    六嫂識字，一張蒼白的臉上總是淡漠的。但是不像她的另外幾個哥哥，看見她東問西問，問這是什么字，那是什么字，就不會不耐煩地趕她走，說“不識字的女人懂個什么，說了你也不懂！”

    她去六嫂的佛堂，六嫂留意到她的眼光停留在經書的一個字上，問她：“懂嗎？”

    她說不懂。六嫂安安靜靜地說：“這樣啊。我教你吧?！?/br>
    九娘躺在地上。忽然希望能再去見見六嫂。

    ☆、第69章 無鹽女（五）

    齊芷長在京城，從未經受過倭寇的災劫。

    但她知道，任何災難，多是百姓苦難深重。富貴如衛家，不但自己家養著大批的家丁打手，也是沿海守備兵力的重點保衛對象。

    倭寇來了的消息只在下人嘴里傳了一會，又像毛毛的雨一樣消彌了。

    等倭寇的消息消彌的時候，九娘又有訊息了。

    但是聽說情況不大好。到底是什么不大好，齊芷沒有打聽到。

    又過了幾個月，終有見九娘的機會。

    據說是九娘病得厲害，央求衛孔氏找齊芷來說說話。

    齊芷到的時候?？匆娦l孔氏正坐在九娘床邊，輕輕拍著她的被子，柔聲說話。

    衛孔氏出身不凡，乃是圣裔族人在閩南的一支，乃是孔家南方圣裔的一脈，與遠在山東的衍圣公府算是遠親。她雖說已經是當祖母的人了，年紀也就是三十出頭，因為保養得好，看起來還像是二十七八。

    膚色雪白，個子比一般男人矮不到哪去，只是像大部分的同齡貴婦一樣發福。

    看見齊芷進來，衛孔氏眼圈發紅，叮囑她：“說一會話就回，不要忘記給六郎念經?！?/br>
    齊芷低頭稱是。衛孔氏就抹著眼淚出去了。

    九娘虛弱地躺在床上，臉色白里透黃，看見齊芷，笑了：“嫂嫂?！?/br>
    齊芷坐到她床頭，摸摸她的手腕，發現又瘦了一圈：“怎么了？不是前些日子說病好了些嗎？”

    窗外黃鸝鳥吱吱唧唧叫得清亮。

    九娘卻沒有說話。

    她總是瘦骨伶仃的，臉上的氣色白得像是要生病，只有一雙睫毛長長的眼睛，還是帶著天真多情的笑意，似乎對誰都愿意笑一笑，眨一眨。

    衛孔氏批評過九娘，說她就一雙多情含笑眸，最不像淑女。

    只是此刻九娘的雙眼，卻看不見那天真多情的笑意。

    半天，才聽見九娘說；“嫂嫂，我們下一盤棋吧？”

    齊芷先是問：“你會下棋？”，接著又搖搖頭：“你生病，下什么棋？”

    九娘說：“我就是生病，才會下棋。好嫂嫂，應我一回罷？”

    只得下棋。

    下了一會，齊芷大吃一驚。她雖然脾性淡漠，也不像meimei喜愛讀書，但是從小就擅長棋數。不說是國手，至少接觸過的女兒家里很少有能跟她過幾招的。

    九娘卻幾下就輕而易舉地叫她大敗。

    齊芷說：“這樣的棋力，竟不曾叫我知道?！?/br>
    九娘卻擺擺手，說：“這些都只是小伎倆?！闭f著，卻開始出神。

    今天九娘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