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曉靜的眼眶濕潤了, 她是發自內心說出這番話的。

    這些年來，無論是爹也好, 娘也好，待她有多親？她可是深有體會。就連家里最小的青良，也趕不上吧？

    “小禾……”柳滿堂的眼圈也微微泛紅。

    解放后, 銀沙河流域曾掀起了一股尋親潮。

    大多是尋找解放戰爭期間，組織上委托老鄉代為撫養的孩子?？蓭啄赀^去了，卻未見人來尋找小禾。

    當時，他和桂枝想向上面反映來著, 可心里卻很猶豫。

    小禾的爹和娘怕是已經“光榮”了吧？即便他們申報上去，那政府也是把孩子送到孤兒院里養著，那地方哪是那么好呆的？

    小禾才幾歲，瘦瘦小小的，哪里離得開爹娘？

    況且，這是他倆一手撫養長大的孩子，哪舍得送出去？思來想去就閉了口，打算把這事繼續瞞下去。

    小禾一天一天長大了。

    她身體雖然不大好，卻總是笑瞇瞇的，瞅著十分開心。

    他們更是瞞得結結實實的。

    除了他倆，連青松、青原他們都不知道。桂枝說，“他爹，這事就瞞一輩子吧？省得小禾知道了，傷心難過?！?/br>
    他也點了頭。

    寶貝閨女早養出感情來了，本來就是他家的，哪里舍得讓人領走？

    一家人，就這么平平靜靜地過了十多年。

    直到兩年前，柳滿秋家的明亮被尋回去了，弄得他和桂枝一連幾天沒睡好覺，生怕有人來尋小禾?？珊髞?，見沒啥動靜，才放下心來。

    眼瞅著小禾越來越出息了，更是驕傲不已。

    這可是他家的好閨女??！既懂事又孝順，誰也不能給帶走嘍?？涩F在，為了小禾的將來，不得已才捅出了這個秘密。

    柳曉靜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可正因為這個，才愈發感動。

    鄉里“重男輕女”的可不少。

    解放前，有些農戶家里收養個小閨女，是為了當童養媳的。這樣，兒子將來娶媳婦時，就基本上不用花錢了。家里還能多個做家務的，甚至可以當半個勞動力來使喚。

    童養媳打小有多受氣？

    沒經歷過的怕是難以知曉。無論是聽過的故事，還是看過的影視劇，那童養媳都是吃苦受累的小媳婦，餓肚子挨打是家長便飯，更有甚者還有虐待的，簡直不被當人看。

    而爹和娘呢，卻從未流露出這種意思。

    甚至瞞得死死的，生怕別人知道她不是親生的?，F在，為了她上學，才揭開了那段秘辛。

    她呢，說報答爹娘之類的話，那都是見外?？蔀榧依锓謶n解難，幫爹娘和哥哥做點事情，才是實實在在的。

    她腦子里一轉，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既然這事已經揭開了，那就學著柳明亮那樣，給家里謀點福利吧？

    爹說，公社里的保衛人員隨同調查人員帶著那封信去縣里了，讓縣武裝部和公安局核查一下，好尋找她父母的下落。

    那封信被拆開后，爹也看了。

    信上說，張域（化名）與柳絮（化名）在一九四四年結為夫妻，并育有一女，乳名叫小禾。

    孩子出生后，其母柳絮把孩子委托給了柳家莊的柳滿堂一家代為撫養。組織上如果派人前來尋找，請代柳絮向柳大哥和柳大嫂表示感謝，并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等等。

    她想，如果父親和母親真的光榮了，那她豈不是革命烈士遺孤？

    那爹和娘把烈士遺孤撫養長大了，豈不是功勞一件？這么一來，爹的那段“黑歷史”是不是就能抵消掉了？

    最好是弄個證書啥的，以后再有人拿那個說事，就把證書甩出來，省得影響到了青松大哥他們幾個，這樣爹娘也能安心了。

    想到此，她就跟爹和娘說了一番。

    “小禾，這樣好嗎？咱可不能向政府提要求啊……”柳滿堂有些擔心，他可是被提摟怕了。

    “爹，怕啥？您和娘都是為革命做了貢獻的，提點要求算啥？”柳曉靜給爹鼓著勁兒。

    “小禾……”柳滿堂還是有點猶豫。那個四不清帽子戴得久了，人也變得膽小起來。

    “他爹，我覺得這么做可行，咱家也不是為了吃照顧……就是防止有人拿那個說事兒，以后青良考學，再有人寫檢舉信咋辦？總得堵住那些人的口不是？”

    一聽到這個，柳滿堂也下了決心。

    他跟桂枝、小禾商量好了口徑，等縣里核查清楚了，就由小禾開口提要求，他們不要推讓就成，以免給“客氣”掉了。

    *

    柳曉靜從屋里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這時，青原二哥也騎著自行車趕回來了。

    春梅嫂子燒了一大鍋面湯，餾好了雜面饅頭，擺在院子里，招呼著一家人吃飯。在飯桌上，大家悶著頭吃著，也沒人開口說話。

    這件事，對哥哥們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首先，青松大哥就有點接受不了。

    小禾是他的親meimei，咋突然就變成別人家的了？

    倒是春梅很快就明白過來，見青松躺在床上不吱聲，就反問他：“哎，你這是咋了？小禾又沒跑又沒丟，不還是咱meimei嗎？”

    他冷靜下來一想，也是。

    心說，先甭管那么多了，meimei還是自家的meimei，這個誰也改變不了。

    而青原呢，也吃了一驚。

    不過，他的反應倒是沒那么大。聽公社里的孫干事說，小禾沒準就是烈士遺孤，他家可是為革命做了貢獻的。一旦核查清楚了，還能受到嘉獎呢。

    青良是家里最后一個知道的。

    吃了晚飯，他圍著jiejie轉了三圈，最后才說道：“姐，難怪老有人說怪話，說咱姐生就是個城里人，感情還真是城里人??？”

    柳曉靜聽了，抿著嘴直笑。

    心說，還真被那個柳嬸子給說中了？

    瞧瞧她這纖細的體格兒，怕是遺傳的吧？娘說，她現在的模樣和那個柳同志是一樣一樣的，好看著呢。

    這會兒，村里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不過，柳小禾的錄取通知書被縣里扣了，倒是隱隱傳了出來。有惋惜的，有忿忿不平的，還有幸災樂禍的。

    像村東頭的李秀芝就是如此。

    她明里暗里一直跟趙桂枝比來著，見小禾考得好，眼紅著呢。她想，如果明亮不走的話，怕是比小禾考得還要好吧？

    瞧瞧她家明亮學習成績多好啊，腦子也好使。只是這段日子來信少了，說是學習忙?？伤τX得這分開得久了，早晚會變得生分起來呢？

    村里也老有人叨叨著，說明亮被認回去了，就再也不是她的兒子了。還說京城離得那么遠，這一輩子怕也見不了幾回面了。

    這話聽得她很不得勁兒。

    可人家說得也有道理啊，這日子久了，連長啥樣都快忘了